御书房外,侍卫太监们寂静,房屋后院窗根一道矮小的身影静默站着,听了房间里的乱子,默不吭声转身走了。
第126章 契机
辰王薨逝一个月了。
他用无意义的自杀式冲锋, 为女儿博得一线生机。
面上,他谋逆之名没有坐实,赵晟似乎也为了天家颜面, 保留着皇兄“救护”太子、“守卫”信安百姓的好名声。
因此, 查抄辰王一党在暗地中进行。
边关危机暂解之后, 朝中又闹起了人人自危的风波。
李爻早预料到今日的局面。
他不希望避役司沦落为皇家弄权的酷吏机构, 早巴巴以探查四夷异动为由,将暗探们的重头部众分插到边域去了。而他自己赋闲在家,也算眼不见心不烦, 难得清净一回。
赵晟还惦记着要景平接手侍政阁那茬, 在朝上提过两次,群臣多是反对的。老头们私心里不希望坊市舆言握于后生之手,说贺大人年轻,与各国通商事务统筹起来已经牵扯太多精力, 再将侍政阁归于他管,怕他分身乏术、积劳成疾。
于是侍政阁群龙无首、无人担责, 于朝在野的流言蜚语一股脑往上报,让朝中乱上加乱。
最开始,景平听说皇上有意于将侍政阁交予他管, 第一时间想到的这狗皇帝意欲借此绊住晏初, 也有心拒绝。而后, 他细想皇上是个认定一件事就八头牛拉不回来的倔驴, 既然差事早晚有一天要落在他脑袋上, 他便开始考据侍政阁构成。
侍政阁中士农工商具有, 美其名曰广纳言论, 令诉求直达圣听,但若说话不用负责, 终会演变为有心之人排除异己的工具。
既然注定是刀锋,何不握在自己手里?
免得哪天矛头指向李爻。
想做这事,他需要一个契机。
时已入夏。
景平没有李爻闲在,他每日都忙,担心自己不在家时李爻情绪不佳,嘱咐两位老管家偷偷多看顾。
没两天,他又开心且惆怅地发现,李爻表现出来的状态比他预想得活泼太多。
他家晏初待不住。
是一刻不识闲啊。
李爻每日在王府闪转腾挪,或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知倒腾什么秘密,或是新辟开花房重拾辣手摧花大业,甚至连仓库都被他撸胳膊挽袖子地亲自收拾过。
近几天,他醉心研究新菜谱呢。
然后这只洞庭湖的老麻雀终于有被风浪掀跟头的时候了——前天他差点把厨房炸了。闹得整个王府如临大敌,以为又被谁扔炸/弹袭击了。
更要命的是,李爻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
今儿早上景平出门上工,李爻特地追到门口送人上车。闹得景平明着开心、暗着激动,以为他舍不得自己,结果这货是来嘱咐人家给他带芝麻油的。
还指定要集市东头油铺子里的。
景平:……
跟想的不一样,但柴米油盐温馨,他乐得配合。
天色将晚,景平在工部跟陆缓敲定好下一批军/火商单,踏着夕阳出衙门口。
他不乘车,打算溜达到集市完成任务,可还没走出二十步,就听道旁马车上有人叫“贺大人”。
贺大人循声望,见那车子低调,掀帘的是个小厮。
小厮身后坐的是新任刑部尚书。
尚书大人在车内叉手行礼:“乔某送贺大人一程。”
景平心心念念买香油,有意不去,但看对方等他之意明显,还是上了车。
前任刑部尚书年前告老还乡了,不知那老家伙是否听到了风声,乱事爆发前急流勇退,很是明智。至少他现在暂且安生。
而这位新任的尚书大人名叫乔璞,本是刑部侍郎,是论资排辈提拔上来暂顶缺位的。
他上任之后,景平和李爻便没在朝中待,他与二人统共说过不足十句话。
马车往王府方向驶去,车帘遮了闹市喧嚣,马蹄声节奏轻快,不相熟的二人片刻无语。
“许久不见王爷,未知他还安好吗?”乔璞打破僵局。
景平:在家翻天呢……
“谢乔大人关心,尚好。”他答。
乔璞见他不想寒暄,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过去——帕子展开,呈出一小粒丸药。
景平眉心微缩,将之捻起来闻,惊而发现那是他留给赵岐的药,服下会激发五鄙散的毒性,令其暂时眼盲,暂掩锋芒,避开辰王与皇上的刀来枪往。
但阴差阳错,赵岐非但没服药,还闹了一堆更大的乱子。
按理说,这药该还在赵岐手上。
“乔大人此举何意,大人既然邀我单独说话,便有话直说吧。”景平淡然直白。
“三日之后大朝上,有人要参贺大人毒害大殿下,至于原因,贺大人能想明白。”
皇上与大皇子身体同时抱恙,宫里早就流言暗起,说有人意图毒害皇室,矛头多是指向辰王。
辰王曾经掌管三法司,三司的诸位最怕被牵扯连坐,“毒害皇嗣”的黑锅若是能甩到景平或康南王身上,他们便能彻底撇清这条嫌疑了。
“一直以来,乔某眼见王爷与贺大人的所为,钦佩不已,心知大人医术高明,不惧攀诬,能自证清白,”他说到这略一迟疑,“只是……康南王现在修养,若是此事扰了他的安宁……”
话没说完,乔璞陡而收声,说不下去了。
他见说前半句话时,景平只是面带公式化的笑意,给他个耳朵,被矛头所指也淡得像事不关己,可他刚将话锋转向康南王,对面年轻人眼神倏忽冷硬,晶亮的眼睛里仿佛飞出两把刀子,每把刀上清楚明白地写着——牵连康南王,我弄死你。
乔璞咽了咽,他已过不惑之年,让二十来岁的同僚一眼看得说不出话,自己都惊了。
“乔大人不必说这些,希望我做什么?”景平将杀气敛干净。
乔璞沉声道:“乔某虽在刑部任职,但从不是某人一党,只想好好当差,不愿裹进乱局中。”
景平暗笑:可你如今找上我,还不是裹进另一道乱局?
但他正愁挑事无从下手,敛下眼睛沉吟片刻,问道:“此药大人是何处得来的?”
“宫里。”乔璞道。
景平嘴角弯出一丝笑意,道:“大人的意思景平明白了、理会得,更多谢大人出言提点,”他挑开车帘见市集到了,“我从这里下车就好,还要去买些东西。三日之后朝堂上,大人静观热闹便是了。”
说罢,景平叫停车子,少年人似的蹦下去,站在街市口左右看看,分辨出李爻特指的铺子在哪,悠悠达达完成家里交代的任务去了。
乔璞坐在车里看他悠闲模样,不知他是沉得住气,还是不知道着急,心道:王爷那份没溜儿的大将风范,贺大人倒是都学了去。
这日晚饭,王府设了小家宴。
之前王府被炸,辰王专门让内侍庭挑选了武艺精湛的侍人拨来做家将护院。
后来辰王出事,那些人被李爻遣回去了。
他还记得常健的恳求。
上书禀明皇上,希望能召前线退下、身落残疾的兵将做家将。
于赵晟而言,只要李爻不提撂挑子不干,都不是大事,他想都没想就允了。
今日最后一批家将入府,常怀也在其中。
李爻身为东家,亲自下厨炒菜,和曾以命相托的弟兄们喝几杯酒。
常怀性子莽撞,中了奥单算计,后来结同心索填炮口,损了无数弟兄性命,再也没有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缺胳膊残腿,得前线工匠做了木腿,勉强可以走路,但手是如何都没有办法接了。
开宴前,李爻私问过他,待身体彻底养好,乐不乐意入朝谋个文职。常怀苦笑看着自己的假肢:“如今小人路走不好,笔更拿不动,若非是念着父亲年迈,实在觉得不如当场炸死得好。”
他锋芒尽褪。
拿敌军头骨磨碗的血性莽撞小将军终归是死了。
李爻知道他这心境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想劝又自省难与他感同身受,实在站着说话不腰疼,暂不再多说。
散席之后,李爻洗去一身油烟味,在书房看了会儿书。
若放平时,景平早来抓他回屋喝药、行针、外加腻腻歪歪哄他休息。
今日居然没来。
回想那小子晚上回家时,未见有不妥……
李爻吹熄书房蜡烛,往景平屋里去。
房间起着支摘窗,窗口绕着股驱虫药香味,香烟在夜色里漫散开,被柔黄的灯光衬出轮廓,温馨静谧。
李爻压着气息从窗边往里看,见景平伏案提笔,便只静站片刻没打扰,转去找给景平驾车的小厮了。
那小厮正洗脚要睡下,见王爷亲自来,卷着的裤腿子不及放下,在木盆里立正得毕恭毕敬。
李爻笑话他:“府上没有睡前点名的规矩,你紧张什么?想问你今儿个接公子回来,路上有什么事?”
小厮据实相告:“公子出工部衙门打发小的先回,说要自己溜达几步去买调料,但没走多远就被人接上了车,小的看见是刑部新任的尚书大人接他。”
李爻听罢让他安生睡觉,独自溜达走了。
三日后,大朝会。
大皇子赵岐回到都城状况一直不佳。
他时常昏沉,每日能清醒不足两个时辰,醒时多是情绪激荡,莫名哭泣、更甚自残。
皇后身为他的生身嫡母,心疼得不行,三番四次恳求,皇上终于允了将赵岐接到宫里照顾。
赵晟子嗣不少,无奈大儿子之后一连好几个闺女,行二的皇子今年不过六七岁,由皇后养育,却不是嫡出。赵晟虽不至于眨眼的功夫蹬腿闭眼,但论及国本,除了赵岐似没有更适合的人选。
是以医治大皇子,成了南晋的大事。
皇后曾提出,张榜在坊间寻找高人,被几位朝臣反对——这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宫中无能人吗?
近来内忧外患余波未平,怎能搬起石头砸脚?
“陛下,”吏部尚书出列道,“事急从权,贺大人医术高明,即便不再是太医,也可以能者多劳,不如请贺大人为大殿下费一番心血……”
他话未说完,大理寺卿出列打断他道:“陛下,微臣以为这事不妥。”
赵晟本也有此打算,没想到这提议在殿堂上还没转热乎,就被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