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他面带不悦,“朕本也有此意。”
大理寺卿出列正色道:“三法司近来收到密报,贺泠大人或有毒害皇子之意,”他迅速扫视一圈三法司的同僚,“臣私以为贺大人是坦荡君子,但密报已至,如洪汛宜舒,请陛下明察,也好还贺大人青白,避免往后遭人诟病。”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呈了上去。
第127章 自证
面对当殿指控, 景平皱眉垂目。
赵晟接信拆开看过,道:“近来这般朕见过很多,这回倒是有理有据, 所指细节充足, 密报人是谁?”
大理寺卿道:“回陛下, 近日三法司收到多封密报, 没有署名,臣等急议,本欲即刻奏予陛下, 又怕惊动……”他顿住。
不知是怕惊动景平还是康南王。
其实惊动谁都差不多, 言外之意是康南王即便赋闲在家,依旧耳聪目明。只因猜测无凭无据,当殿言说落人把柄,他才没说。
景平冷冷看他, 没表情地心里骂道:参都参了,脸皮早撕了, 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假惺惺。
赵晟见景平木讷站着,完全没有出言辩解的意思, 问道:“贺爱卿无话要说?”
景平行礼:“微臣确实曾留下丸药给大殿下, 想来那东西现已在三司大人们手上, 事已至此, 微臣无需辩解。劳请陛下着人将证据呈朝查验, 微臣才能清白。陛下也不会被人诟病有失公允。”
赵晟往龙椅里一靠:“证据何在?”
话说到这份上了, 三司总捕依言呈上个白瓷瓶。景平瞥眼看, 确定那是他当日留给赵岐的瓶子。
“验过没有?”赵晟问。
三法司既然当殿参人,自然准备万全。
“回陛下, 太医们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大理寺卿道。
此时得以上殿的太医,均是德高望重的老头儿。为首是太医院院使:“陛下,臣等查验过丸药,配方中没查出毒物。”
赵晟面露不悦,显然认为既然查明没有问题,何必还拿到殿上来浪费时间。
“但……”院使话锋一转,“老臣听闻宫中秘传羯族奇毒,无色无味。”
言外之意是景平在丸药内下了五弊散。
五弊散暗中流传,极少有人知道。
而那些知道之人,也不好将之公然在大朝上叫破。
“不必说这些,”赵晟打断他,“爱卿直说何意。”
“臣等无能,”院使正色下定论,“此物是否有毒,还得找人试过才知道。”
当殿找人试毒本身没什么,但后续会牵扯什么结果,不易控制,赵晟略有迟疑。
景平君子坦荡道:“陛下,微臣心中无愧,既然药是微臣给大殿下的,便由微臣来试。”
他说罢,请樊星将药给他,接瓶子掀盖,合眼细闻那药物,未察觉有不妥。
“陛下,”大理寺卿阻止道,“贺大人是我朝重臣,试毒之事,还是让侍膳太监来做吧。”
也对。
赵晟向樊星示意将侍膳的小太监传来。
“慢着!”殿外有人凛喝出声,惊了所有人。
景平只听声音便知是谁来了,又喜又惊,外加丁点不乐意:怎么还是牵扯他搅进来?
说话人沐在大殿高门的光暗交错里,朝服端仪,躬身叉手深施一礼:“微臣李爻不待通报,擅闯朝堂,请陛下恕罪。”
赵晟见是他来,挺高兴的,不与计较,立刻换上笑脸:“歇了几天,身体缓和些吗?”他招手让人上殿,“不必多礼。快来,赐座。”
李爻跨步进殿,一路前行,路过景平身侧,飞他一眼,用几如耳语的声音道:“翅膀硬了?”
眼神里除了责怪,还带着几分笑。满目柔和一晃而过,很快又只剩端肃了。
李爻当殿站定没有坐,再次躬身,垂眸道:“陛下,贺大人是我南晋正史,入朝以来未有错漏,如今被迫当殿自证清白,这般屈辱怎可凭白承受?”
话音落,他侧头甩给大理寺卿一个鄙夷,暗藏杀机。
李爻寻常与同僚玩笑多,正事少,可只这一眼,大理寺卿便被炸出满背的白毛汗。
无奈他已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微臣没逼贺大人当殿自证,但三法司连续收到密报是事实,置若罔闻也说不过去。”
倒也是哈,收到连番密报,显然事情已经闹开了,淡化处理最后只会闹得更大。
赵晟面露难色:“这……”他和颜悦色跟李爻商量似的道,“晏初,要不朕还是传侍膳之人来吧。”
跟着,不等李爻再说话,向樊星使了眼色。
片刻功夫,侍膳小太监上殿。
他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站在景平面前,恭敬请他将药给自己。
景平暂没给他,问樊星道:“樊公公,为何是这位小公公来?”
樊星被问得一愣,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何意,答道:“哦,今日是他当值,便传了他来。”
景平俊眉轻挑,冷素的脸上露出丝笑模样,从容将药瓶里的小丸药悉数倒在掌心里,拨弄分成三份,将其中一份递给小太监:“公公请吧。”
小太监二话不说,将药服下,景平则服了另一份。
赵晟心有不解:“贺爱卿为何还要自己服?”
“陛下稍后便知,”景平答完,捧着第三份药,同樊星耳语。
二人当殿叨叨咕咕两三句,景平才提高音量:“公公若是信得过我,劳烦将这几粒药服下去,并不会伤身体。”他将药奉上。
樊星对景平、李爻二人印象颇好,一时不明深意,也持着对贺大人的信任,磕巴不打,将第三搓药吃了。
金殿上一时无人说话。
所有人等着看热闹。
李爻一双眼睛则黏在景平身上一样。
景平偷摸儿受用得意:晏初何曾这般“注视”过我?嘿嘿……
但他不忍对方担惊受怕,俏皮地跟人家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尽管放心。
赵晟一盏茶喝完,无事发生。
他很不开心地摆手,谴侍膳小太监下殿去,对大理寺卿道:“尔等以求公允为名,上殿参奏当朝大员,心里打得什么算……”
“盘”字还没说出来,那退到门口的侍膳小太监突然身子一晃,生生栽倒下去。
金殿上哗乱顿生。
“真的有毒!”
“可……可贺大人、樊公公怎么都没事?”
赵晟眼看众臣交头接耳,顿时回溯起被逼发罪己诏时的糟乱,他心底凭白爆出股火气,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啪嚓”一声,响得震天裂地:“都给朕住嘴!”
单论脑子皇上不傻,他总是犯糊涂纯因为耳根子软。
论此事因果,他已经从景平的系列应对中看出来了,景平早知是这般结果:
药若单给小太监服用,人一倒,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明清白;而若将药分两份,即便他服过没事,依旧可能被攀指提前服用了解药,所以他才拉上樊星这个不相干的,三人一起。
赵晟冷声问:“贺爱卿自刚才起便收放自如,是早知结果如此么?”
“回陛下,‘贺泠毒害大殿下之言论’微臣确实有所耳闻。”景平不否认。
刑部尚书的胆子立刻提到嗓子眼,一张嘴就要蹦出来了——你终归是要当殿卖了我么?
他没来及张嘴,便听景平继续道:“微臣心思野,时常总爱逛个调料铺子、花草坊市,前几日在街市上听百姓议论,说微臣给大殿下请脉施针,是别有所图。今日在朝上才不太慌乱,”他看了李爻一眼,“微臣本欲息事宁人,但此事细想,那那检举密信铺天盖地,是有心之人的有心招惹,一计不成定再出一计,退避只会招来得寸进尺。臣委屈事小,被人诬陷成功,牵累康南王事大。恶人为一己私利,以大殿下的安危攀扯陛下重信之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说话气定神闲,暗藏机锋,走到那小太监身边游刃蹲下,摸对方脉搏,向太医院院使道:“不知刘大人带了银针没有?”
院使知道这里缠着明争暗斗。眼下最好论事不论人,把屁股坐在中线上。
他道:“有的,就在殿门口侍卫手中。”
景平接过针囊,当众飞快给小太监下针,最后一针落下片刻,那小太监猛抽几下,头一歪,呕出口黑脓,跟着当殿哇哇大吐,味道酸臭无比。
“小公公的命保住了,休养几日就会好的,”景平看向大理寺卿,“方才他若将整瓶药服下,便是神仙难救。”
赵晟坐不住了,沉着脸一指景平:“你说,把话都给朕说清楚,到底什么玄机?为何你与樊星都没事?这毒你眨眼便解,必然知道因果。”
景平收好银针,交还给太医,没卖关子:“微臣当初给大殿下诊脉,发现他目内亢奋、肝火上炎导致头痛,就给他开了缓解药物,内有两味药材名为甘螺丝子和归兰星草,寻常情况下味甘性平,只是不能与桃仁和虾同服,”他问太医院院使,“刘大人,我没有危言耸听吧?”
院使躬身:“陛下,贺大人所言属实,”他自罪,“这两味药材太罕见,且药食同服,量大才会生毒,是臣疏忽了。”
“疏忽?”赵晟脾气上头,“一个疏忽险些令人送命!”
今日早膳里,既有桃仁又有虾。御膳食谱要配合皇上的日常用药,常常提前数日便会定下。
明显处心积虑。
景平继续道:“大理寺本已确定药物无毒,依然要当殿试毒才罢休,此举深意昭然若揭。臣无害人之心,可偏偏,”他悲叹一声,“有心之人不允,处心积虑要无辜之人以命相赔,来坐实微臣毒害大殿下之名……”
所谓有心之人是谁,没有指名道姓。
“所以……你开始才想亲自服药自证?”
景平没说话,躬身行礼好久没起来,看身影都让人觉得委屈。
樊星适时搭话:“陛下,方才贺大人确实低声问奴才,今日有没有吃过桃仁和虾、陛下的早膳里是否有此二物。”
赵晟听得眉毛倒竖,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你……大胆!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自己就干净了?朕欲平稳朝纲,想对你们网开一面,你们……珠胎暗结,一点不消停!”
大理寺卿“扑通”跪地,狂呼“冤枉”。
赵晟不理他,凛声道:“苏卿!”
左相苏禾出列道:“老臣在。”
“三法司这般易受蛊惑,怎可继续维系法纪纲常?他们与旧主暗中做下的事情一件件给朕好好查!此局完整,从密报到御膳、再到那易被忽略的药食相克细节,绝不是一人所为!把涉事之人全都给朕揪出来,一个不姑息!”赵晟咬牙切齿,本来已经平整的五官,激怒之下又在哆嗦,眼角打斜,嘴也有点歪。
苏禾领命。
赵晟靠在龙椅上定神片刻,缓出几口气,眼眸飘晃,突然看向李爻:“晏初,你今日入宫,又是为何,是听到风声专门跑进宫护你府上的人?还是担心贺卿手段过于轻柔?”
言外之意是——你是否想借机,铲除异己?
李爻淡然看着赵晟:你脑子又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