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嚷嚷了, 魂儿让你叫飞了。”
李爻吆喝着笑骂门房小厮,在景平手腕上一握,“安心, 我去看看。”
花厅里, 二皇子赵屹只带了个近侍, 在当院站着不坐。康南王府他从未来过, 但他似乎没有寻常孩童的好奇心,只守着规矩目不斜视。
李爻快步赶来,不待行礼, 赵屹便上前几步先道:“王爷不必多礼, 后学晚生是来拜师的。”
他说话的尾调奶音没退尽,措辞已经很成熟了。
有种小孩儿愣装大人的好笑。
不过细想这话从何说起呢?
李爻让他说懵了。
“方才我向父皇讨了旨意,跟贺大人学习医术。父王允了,不知贺大人现在是否在府上, 可否容我敬一杯拜师茶?”
他先在宫中解围示好,后又跑来拜师, 李爻不知他何意,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景平眼睛看不见。
正待把他打发走,赵屹从怀里摸出个锦盒, 恭敬奉上:“想来师父不在, 这是我的拜师礼, 劳烦王爷转交, 若父皇问起, 我会回禀说已经顺利拜了师父, 请王爷转告师父, ”话说到这,他走到李爻咫尺范围内, 用极低的声音补充道,“另外,母后有两句话要我带给师父,一是,三日之后城南最好的客栈、天字一号,有贵人求医,若师父能赏脸去看看,或许是善缘;二是,往后还请师父和王爷扶我一把。”
他把盒子往李爻手里一塞,躬身行礼,扭头走了。
乱拳天天有,今天特别多。
所谓“扶一把”细想深意太甚,李爻脑袋发蒙地往屋里去,随手打开盒子,顿时腿也不会迈了——锦绒布上安静躺着枚白玉扳指,上有一点血沁,与景平家传的那枚非常相似。
赵晟曾说过,那扳指本是一对,因为“抵债”给了信国公。
而信国夫人交到景平手上的只有一只,另一只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居然……在皇后手上?
这么一想,更微妙了。
第二日,景平眼睛恢复了些,能看到模糊的影儿。但他没声张,动辄“晏初我看不清”、“晏初我心慌”、“哎呀你扶我一把”……
然后顺势往人家身上挂。
臭小子骨子里当然是不想给对方当个累赘的。
但他与李爻相处日久,悟出个道理:人嘛,苦中作乐,随遇而安也是很可贵的品质。
眼看快午饭了,景平打定主意要让对方再好好喂他一回。昨儿晚饭李爻悉心柔声照顾他的滋味,让他偷偷回味了大半夜,磕了情/药似的迷恋。若不是他听李爻的声音难掩倦意,顾念对方身体吃不消,昨夜恨不能纠缠着人家跟他运动整夜“排毒”。
他估摸眼睛的恢复状况,晚上或许就不好以此为借口继续耍赖了。
景平坐在床上,隐约看到李爻在窗边拿着一对扳指细看,似乎是在观察血沁痕迹。
王爷长身而立,虚幻朦胧出玉影一道,让景平遐想无限——这么好的人,真的是我的了。
景平至今觉得做梦似的。
好在他脑袋里还是能分出一小块地方想别的。
“晏初,你说皇后娘娘与我娘……”
话没说完,李爻看向他。
臭小子立刻目露茫然,佯装自己一点也看不见,是恰好提起这个话题的。
李爻拎着一对扳指晃悠过来:“无论是何关系,现在看来她没有恶意,昨日二殿下来,摆明了是在陛下面前给你打掩护,”他拉过景平的手,将那东西放在对方掌心里,“你的东西,收好了。”
“什么你的我的的?”
景平往人家身上扑,搂着李爻分心二用,一边想着宫里的苏家,一边贴着李爻颈侧,嗅到熟悉的梧桐香,寻思怎么翻着花样跟人起腻。
可惜,他算盘子打得噼啪响,却没能愿望得偿。
杀千刀的狗皇帝特别会扫兴——传康南王李爻入宫面圣。
侍人催得很急,要王爷常服即刻入宫,说是皇上等着一同用膳呢。
李爻没办法,只得跟景平道:“我找孙伯来照顾你,不让旁人知道。”
“能看见个影儿了,不用照顾。”景平不装了,抬手帮他将头冠正了正。
李爻一戳他脑门——合着刚才你跟我演戏呢?
演得跟真的似的。
“臭小子,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宫里,皇上在瑞风台等人。
那是一片很小的观景台,台子下面是片半人工的湖泊,引着穿城而过的活水入内。
湖泊凿建时,工部废了很大力气,在水流入口处装了一套复杂的滤水装置,让湖里的水流清澈见底,尤其下雨时,雨滴溅起水珠,像无数晶莹宝石在水面跳跃。
湖里养着锦鲤,红的、金的、黑的,其中一条银白色的大鱼格外惹眼,头上顶着一点赤红,丹顶鹤似的,很好看。
今日给李爻引路的小太监是副生面孔。李爻一路上旁敲侧击,结果那小太监胆小得紧,回答问题克制又生硬,显然是怕言多有失。
李爻无奈,只得罢了。
临近瑞风台时,他远远看见皇上身边坐着个女子。他乍以为是后宫的哪位,行近几步,发现那是蓉辉郡主。
叔侄二人似乎叙话有些时候了,皇上待郡主和颜悦色,二人像极了一对寻常亲人,有说有笑的。
闲聊间隙,赵晟抬眼见李爻来了,招手道:“快来,没外人,不需多礼,”他吩咐侍人起菜,又亲自给李爻斟茶,“红豆荷叶花蜜,这几天湿漉漉的,喝杯祛湿茶润润肺。”
李爻谢过,不动声色地喝茶,等赵晟出招。
“方才朕已经传旨下去,把乱民中的老幼训诫后放回家去了。”赵晟道。
昨儿他还屎壳郎滚实心粪球似的偏把人全砍了杀鸡儆猴,睡一夜觉开窍了?
“阿依,你来跟晏初说。”赵晟笑眯眯的。
蓉辉郡主看了李爻一眼,眸色中有难用言语道尽的复杂情绪,闪狭而过后,变为一抹淡淡的笑:“蓉辉多谢王爷昨日维护王府,这两日我和母亲恰好没在,府宅被冲撞,我是昨夜回来才知道的。”
难怪昨天外面闹出那么大动静,府里没半个人出来,只有府门口的戍位配合官军守门。
“父亲离世,母亲看府院中处处是父亲的影儿,睹物思人,不想继续住在府上,我照顾她挪去了娘家的小庄园。昨天深夜我独自回王府,彻夜未睡。父亲生前提过,离火教之事是他处理不当,朝上、坊间才多生事端,他曾想向陛下自罪请罚,可未来及实现,他便……”蓉辉说到这,眼底是道不尽的悲意,“今日我是来向陛下恳请完成父王遗愿的——辰亲王一脉没有子嗣承袭爵位,也不需再从宗族中过继,以此承担对离火教之事处理不当的罪责。”
赵晟听到这,也面露哀愁之色,将手边书信交予李爻:“你看看。”
那像是辰王的手书,所述之事与蓉辉口述的一致,信尾有辰王私印。
李爻与辰王相熟,细看字迹,觉得那字迹似是而非……
他看赵晟,正好对上皇上的满目高深。
“阿依求朕,将闹事的百姓放了,给辰王兄积攒些福报,朕允了。”
是这个因由。
书信是否是蓉辉伪造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郡主给了赵晟想要的。
辰亲王一脉不再过继子嗣承袭爵位,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蹦出来动摇赵岐的地位了。
“晏初,”赵晟闲适地喝着茶,“蓉辉刚还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削去郡主封号,朕没允,这郡主该做还是要做的;至于另一个嘛,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才召你入宫,听听你的意思。”
蓉辉郡主自斟一杯酒,端杯郑重向李爻道:“蓉辉想从低阶军官做起,在军中建一支女子队伍!恳请……晏初哥哥允准。”
她说完,喝干杯中酒。
这话说得挺微妙,前半句豪情,后半句私情。
李爻懂得蓉辉的意思,但觉得她这样做不一定顺赵晟的心意,她终归是辰王的女儿,在军中扎根,即便人单势微,也难保遭赵晟多想忌惮。
“这不大妥,”李爻道,“辰王妃体弱,你若从军,娘娘必要每日思虑牵挂。”
“王爷,”蓉辉眼神坚定,“此举能为陛下征召兵力做个表率。”
李爻:……
是摸准了赵晟的想法才来的。
果然,赵晟眼里闪过笑意:“晏初,要朕说啊,阿依比你识大局,懂得率先为何意。你若是有心照拂,莫要让她行过于危险的差事便是了。”
看来赵晟是要允蓉辉的。
李爻领命,没多说旁的。单论郡主从军,李爻觉得并无不妥,他只是担心赵晟那越发不稳定的脾性。
他只得应着,给郡主安排不招皇上忌惮的工作。
由于郡主“颇识大体”,帮皇上打消了后顾之忧兼顾表率征兵,赵晟兴致很高。他笑着向蓉辉道:“往后无论怎样,你都是朕的侄女,只要朕一天坐这个位置,你便一天是南晋的郡主。至于辰王兄……朕和他的恩恩怨怨,就随风飞逝了吧。”
蓉辉至此丧父只月余。
丧期没满,听到这些话心里怎么可能好受。
但她面上云淡风轻:“父王战死沙场,我只有身在军中,才能被信仰照拂。”她向李爻一瞟而过。
她没说,心里却在想:今生注定无缘的话,能和你有共同的坚守,也算不枉了。
这之后三人没再多言政务,一顿饭吃得很随意。
无奈闲在时光总是狭促,饭快吃完的时候,九曲廊亭有侍人急行而来。
南晋的侍人在宫内走路是有规矩的,尤其面对帝王时,不同的步速与仪姿暗含着不同的意思,意在让皇上预见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比如宫妃请皇上去,小侍要含笑垂眸细步;又比如眼下这小侍抱礼躬身急行,则是大臣有要事奏请。
果不其然。
大理寺急务。
大理寺卿从缺,由少卿代理日常事务。
少卿顾拾秋一早收到密信,事关重大,难以拿捏,只得来面呈陛下定夺。
赵晟的饭没彻底吃好,面露败兴之意:“罢了,传他来此吧,”他向蓉辉道,“你皇婶总是念叨你,今日既然入宫来,去看看她吧。”
他把郡主打发走了。
片刻功夫,顾少卿面圣,礼数周全一番,见李爻也在,面露迟疑。
“顾卿不认得晏初么,怎么见他面色如此古怪?”
赵晟生病之后极少饮酒,今日高兴喝了两盅,面色有点红。
顾拾秋向李爻行礼:“微臣怎会不识得王爷,只是今日所奏之事与王爷……多少有些牵连,是以……”
“是晏初做了什么‘坏’事?”赵晟问。
顾拾秋道:“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