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心疼,他微抬起眼睛,看着李爻劲直的脊梁,心道:从来觉得他是坦荡君子,不屑用这些弄权伎俩,今日居然自揭伤疤、以退为进,说不定真将了赵晟一军。
皇上果然脸色黯淡下来,他知道免死铁券上先帝对李家、对几个儿子的牵制算计,且李爻也已知道了。可李爻却持着君臣之礼半句没对他发作过。
他很想李爻仗着他的宠、仗着伴读旧情谊在他面前“无法无天”大发脾气,甚至指着他鼻子质问他赵家良心何在?
但对方没有……
李爻斩灭私情恩怨,只在他面前做良臣。
“然后你就吓醒了么?”赵晟声音柔下来,“梦是假的,不必害怕,先帝知道你为大晋殚精竭虑,不会怪你。”
李爻道:“微臣也盼自己醒了,但没有。先帝狂放朗声笑,宽袍一挥,让臣看到一片民生向荣。”
“哦?看到什么了?这竟不是噩梦吗?”赵晟诧异。
“微臣看见千万亩粮田由百姓耕种,富饶繁盛,有游族来扰,百姓放下锄头摇身一变,粗布耕衣变成战袍、黄牛变战马、锄头变长/枪、钢刀,他们整肃队列,保卫田粮、维护家园,将外族四夷驱逐斩杀,”李爻叉手躬身,“先帝知道陛下要征兵安稳四海,想来是要教微臣转告陛下,十年难养一军精兵,大范围征兵必然贵多难精,需兼顾生计。育兵于农,军、农、天家的三方矛盾可解,往后我大晋必将富足平安,四国来朝。”
赵晟怔住了,李爻把他心思带跑了,蓝图很是宏丽,让他心动。
景平面无表情地惊喜:在江南时,我只与他说过一次这般设想,他竟还记得吗?指东打西转移矛盾的伎俩,是有他的风骨。虽然眼下赵晟八成不会立刻同意,却是在为往后铺路了。
兵部尚书话茬紧跟:“陛下,王爷言之有理,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臣子附议。
就连苏禾也道:“陛下,此政推行下去,可解诸多隐患,老臣本不该将未核实的流言传于朝堂之上,但既然论及,便向陛下通禀,臣与尚书令近日收到消息,因为征兵政令下发,秦川、蜀中、幽州多地出现流民、匪乱……”
听见“流民”、“匪乱”赵晟眸子闪了闪。
“正好,”他将竹报平安的腰佩往御案上一放,“邺阳出发,此去燕北关路过幽州,朕去亲眼看看流民有多少、匪乱有多少,若真有一并打发了去!”
绕一大圈又回来了,满朝文武皆无语。
李爻阖了阖眼:你爹要是还没投胎转世,就该半夜现形,把你一招带走。
但生气归生气,皇上一意孤行并没超出李爻预判,且他知道,阵前先锋的帽子八成是要扣在他脑袋上。他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忽悠赵晟转悠一圈回来得了。
正在此时,常健出列了。
老将军还朝述职,被封了骠骑大将军,此后没在朝上说过话。
这会儿他端正行礼:“陛下,老臣愿做识途老马,为陛下引路开道,担先锋一职。”
所有人都意外。
赵晟皱眉端详他:“老将军在鄯庸关阵前晕厥,如今身体已经好了吗?关北天寒地冻、路难行,将军还是在朝内修养吧,莫让百姓说我朝中无人,”言外之意是你撑不住岂不是给我撂挑子么,“晏初……”
“陛下,”常健打断赵晟,躬身道,“托陛下洪福,臣身体好了。陛下挂帅,康南王不可随行。若朝中有陛下稳坐,王爷南征北战自然无妨,可若二位同去北地,万一……”他将“其他外敌有异动”换了个说法,“邺阳为枢心要地,需得留人看家。”
赵晟铁了的心晃了晃,他也担心自己“千古一帝”未当成,挂帅亲征不得凯旋,还闹得硝烟四起。
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有理,那便这样定下了,择一吉日,大军随朕北上。”
话说到这,他又沉吟片刻:“嘶……老将军提到‘枢心要地’倒是另有一事,朕总觉得邺阳风水不好,若是凯旋,咱们商量商量迁都之事。”
群臣:……
李爻无可奈何,回头看常健。老将军向他微微点头,算是心照不宣地帮衬。
常健顾全大局之余,也是私心感谢李爻收留常怀的情谊。
这年冬天很冷,立冬的大雪之后,又下了几场小雪。道路结冰,街政司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冰雪铲净,消停不得两日,又要重头来一遍。
御驾出征这日,依旧是在下雪。
为防马蹄打滑,街政只得将垫道的细沙土改成长毡,朱红从宫门内一路过中街延展出城。像一条吐露的血痕,将素裹的邺阳一道劈开。
赵晟骑在马上,乌溜溜的铠甲描金,帅盔上是真武天尊,天尊背后的旌旗做成盔缨,精巧、威严、不失天家庄仪。
满朝文武送御驾到城关口。
城楼上站满了人。
看热闹的百姓被金吾卫拦在外围,都城的温度都像骤然升高了很多。
军鼓长号在御驾踏出城关的一刻骤然响起,嘹亮长鸣、振奋人心,直破九重天。
李爻在城楼上遥望如蜿蜒长蛇的队伍渐行渐远,期盼皇上受不得苦,招摇一圈赶快回来算了。
“担心他?”下城楼时,景平悄悄问,帮对方紧了紧领口风毛,免得风雪灌进去。
李爻知道他找茬呢,仗着长袍宽袖的遮掩,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低声笑道:“担心他捅娄子。”
这天傍晚,雪更大了。
宫里没了尊位,仿佛一下子缺点什么。
有人松心,也有人慌心,还有牛鬼蛇神要伺机而动——一匹快马,从左相府后门疾驰出城,追着北征大军而去。
与此同时,豫妃在宫里百无聊赖。
快晚膳时,福禄来了。
他每次来都与豫妃单独叙话片刻,宫人们习以为常地退去外间。
“娘娘有点儿不高兴?”
豫妃别有深意地看他,没说话。她暗使手段报复辰王成功,又在赵晟那里比李爻棋快一招暂时化解了危机。
之后,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她反而觉得无聊。
有时她会怀念帮衬辰王算计的日子,暗笑自己是个贱骨头。
想得多了,她心思也会偏转到情意上。
以辰王的机敏,事败与大祭司对峙时,必然知道是她反水了。
但不知为何,他竟然到死都没把她捅出来。
他是成王败寇、不屑计较了吗?
还是他待自己除了利用,另有一丝真心……
可惜他已经死了。
她心里发空,这答案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更甚,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娘娘,”福禄见她不说话,低声道,“陛下离宫,奴才寻机护您离开吧。”
豫妃愣了一下,笑道:“我能去哪呢?我身中之毒只有五年的解药,在此了却残生罢了。”
“奴才在秦川、江南备下了小院子,没人知道,娘娘择一处,起码这些年能得逍遥自在。更甚,娘娘既有那毒的解药,奴才便能寻高人依法炮制新的,路未到绝处。”
话语间满是处心积虑的牵绊。
“你……”豫妃疑惑道,“何时准备的这些?”
“娘娘,陛下已经疯了,奴才不想您每日额顶悬刀地伺候,才暗中在内侍庭制造机会推扶摇上位,分去陛下对您的牵恋,陛下近来离城,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您别留在宫中了……”
豫妃展眸,见对方眼里藏着难掩的情切,心道:这世间待我最真的,居然是个太监。
她想了想,还是把事情挑明了:“我的心死了,留皮囊活在这里,余下的日子只想看热闹,你最初接近我不过是借力试探,不要也像我一样,为了旁人,忘记自己要做的事。这不值得。更何况,你师父活葬在先安殿,你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对得起他么?”
福禄惊骇:“娘娘……何时知道廖公公是奴才师父?”
豫妃笑道:“知道你有本事易容成老太医,挑唆贺泠疑心的时候。”
福禄想不明白为什么。
“牵机处若得你这样的能人,怎会派到我这个传声筒手下?真的福禄只怕我从未见过,便被你杀了吧?你从来都不是牵机处的人。你师父奉先帝之命监视李爻,他年纪大多有不便,就让你助力,不是么?他一片忠心终落得活埋的下场,你就眼睁睁看着?”豫妃笑着问。
福禄知道豫妃故意挑唆,垂了眼睛:“奴才想娘娘随我离开。”
豫妃摇头,从妆屉子里拿出个小玉牌递给福禄:“走不动了,只想坐下看笑话,牵机处还有极少的人可以差遣,送你了,”她端看福禄片刻,“相伴一场,我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赵屹,或许不是皇上亲生的。”
这简直是个能塌天的秘密。福禄心中无数疑团想问。
豫妃却似是累了,不再多说:“走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福禄难以相信豫妃这般决绝。
她宁可枯竭在皇宫里也不肯与自己走……
他张了张嘴,不待说话,豫妃已转入内堂落下帐帘,不肯再看他半眼了。
他怔怔看着帐内的一点微光,纱帘上投下个倩影:娘娘,你我都是苦命人,心系一人,却难得那人回眸看一眼。
但我……偏偏想要你看我一眼。
也同是这夜,李爻在书房批兵部的文书,莫名乏累。
景平进屋时,见他伏在桌上睡着了。
年轻人悄悄走近,俯身把人抱起来,往卧房去。
一动李爻当然醒了:“行了,我自己走。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别,我喜欢抱你走,”景平满目温柔看他,舔了舔嘴唇,“你的毒,还两味药量不能确定,很快了,很快就能配出解药,我定能还你好身体。”
“你一直在试毒……”
景平没拾茬,使坏突然一晃,李爻猝不及防失重,下意识搂他脖子。
“怕呀?”景平坏笑出声,“怕就抱紧点。”
李爻也笑了,敲他脑袋:小混账。
进卧房,景平把人放在床上,在他额头贴了贴:“眯一会儿,该喝药了我叫你”。
见李爻片刻睡得安稳,景平想再去药房研究毒方。
他左脚迈出房门、右脚还没跟上,见常怀行色匆匆往内院来。
“这么晚了,常大哥何事着急?”
常怀线条粗,没想到屋里还有一位在睡觉,大大咧咧焦急嚷嚷:“要了亲命了!宫里急派人来,说大殿下要死了,让您赶快去看看!”
第145章 做局
李爻是睡着了, 不是昏死过去了,被常怀一嗓子嚎得从床上窜起来,好歹换过衣裳, 和景平一起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