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166章

景平对茶尔尔,三千红尘心中过,仅存一抹不凉薄——全都给了李爻。

他喜欢的是看李爻倒腾茶杯茶盏。

对方每个动作在不经意间透露着从容优雅,又与将军金戈铁马时的不乱不一样,同一副皮囊如换了个人,很有意思。

李爻骨子里有股贵气,贵得不矫情,让人舒服。

景平曾暗发誓愿,不想让李爻再上战场,时至此时,这誓诺还没破。他想让其继续安稳延伸,最好如被定海神针撑住的汪洋,永不起波澜。

他贼爱看李爻闲散、恣意、游手好闲。

闷在家里炸厨房,都很不错。

“是啊,”景平接话,“年幼时喝茶少,没这习惯,只是觉得你沏茶好看,秀色可餐。”

话不经意。

李爻暗想:他四岁没了家,漂泊多年确实没处去“附庸风雅”。

“往后拿些好茶给你尝尝,有味道合口的,自然会喜欢了。”

景平受用地想:只要是你沏的,高碎也是琼浆玉液。

“好啊,那你闲时多弄给我喝,”他品茗之意在晏初,“你想跟我说什么?”

李爻斟茶给景平,暗红如血珀的茶汤面上杳渺起淡白的雾:“我查皇后娘娘半年了,顺便查二殿下。这几日有些结果,跟你说说。”

热茶润着喉咙,李爻讲得很随意。

皇后姓苏,娘家在秦川,祖上三代皆可圈可点。

父亲是左相苏禾大人不必多说。

曾祖父在前朝做州长史,是个不小的武官;祖父倒是抱负闲散,本不愿入仕,偏赶上年代动乱,被赶鸭子上架、不想一路宏图大展,在先帝一朝做到了左都御史之位。

这是实打实的官宦世家。

“但不知是苏家谨慎、刻意毁去了族谱,还是年代太过动荡,秦川苏家自皇后娘娘曾祖再往上,查据全无、没有宗祠、族谱。我着人去秦川问,当地百姓都只知道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是本地人,却没人说得出苏家在秦川的根基在哪。娘娘出阁前的旧宅,都遭大火烧没了。”李爻道。

景平提着铸铁壶给茶加热水:“你也觉得她与我是同宗吗?”

李爻笑道:“依着她手里有半枚扳指来看,不似是假装。我还查到你家出事之前,你娘曾借由娘家有事到过秦川,那时皇后娘娘是十几岁的丫头片子,待字闺中,你说咱娘当时是不是与她见面?”

景平让他一声“咱娘”晃瘸半边脑子,好一会儿才傻笑了下,算是恢复正常。

细想,从信安城到秦川是要经过蜀中的。

黄骁屠村的事件,又是否与这有关?

“至于二殿下……”李爻继续道,“是陛下广寻天下美人时出生的,据说他娘亲生下他就病死了,皇上虽然……”李爻表情微妙,没把赵晟是阎王殿里开染坊、头号大色鬼说出口,“但他从不强迫,且都会负责。即便那女子病死了,诞下皇子也该给个名分记载,为何……一笔抹个干净,名字都没留下?”

景平搜罗脑子里的存货、反应过来什么:“原来……有内情?”

他难得不是眼睫毛都冒精气的模样,有点可爱,李爻笑看他继续道:“我顺着线索寻到了坊间给那女子接生的稳婆,老婆婆还记得她,说她生孩子时家里来了很多富贵人照顾,生得顺利,可第二天突然听闻她发急病没了……这般看她更像是被人杀了,反观《内庭纪事》上片字未落,‘被杀’也比病死更像是真相。”

为何要杀她?

皇后收养一个庶女所出的低贱孩子为母仪天下,还是另有原由?

赵屹与景平沾亲……沾得父、母哪一边?

景平忽闪着眼睛看李爻:“晏初,这些事情我也查来着,无奈进展极慢,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来的?”

这表情让李爻看到景平十几岁时的模样,他笑着在对方脸上捏一把:“你太师叔好歹是暗卫出身,自然有不可外传的手段。”

景平早不是当年逗就脸红的小屁孩了,送到嘴边的“珍馐”岂有放走之理?顺手抓住,歪头亲了李爻手背一口,跟着将人拉进怀里:“我是外人么?”

李爻瞥他不拾茬,随意搂人继续道:“其实我还在查咱娘宗族的音讯,虽然妙虚说苏氏宗家灭族了,但那么大的家族,即便散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不剩,还需要些时间。”

现在在说正事,无奈景平觉得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太招人,实在没忍住,一口亲在他脖子上,攀附着要往耳根去。

耳朵堪称李爻的命门。

他轻抽一口气,知道臭小子早探清他的虚实、目标明确,笑着要躲:“别闹,没说完呢。”

其实也差不多说完了,阐述事实之后,景平自会有推断。

吻没停。

景平抱着他不放,又紧了紧手臂:“嗯,”他断断续续道,“你继续说,不占你的嘴,我耳朵也有空。”

小混账!

这还说个屁。

几口下去,李爻受不了了,扯着领子把人揪起来,转到屏风后面去。

景平对李爻确实“瘾大”,但他还是懂得节制的。三天两头的,他怕李爻受不了,今儿浅尝辄止,以伺候人午睡为目的,没太过分。

而且,他发现李爻右边身子不如从前敏感了。

毒若是发展到最后,晏初会变成牵机处的无痛人么?

实在太可怕了。

信安城中从羯人大祭司处得到方子,以为柳暗花明了,却可恨先帝太过阴险,调配过方子。景平只得用自己的笨办法,继续用十几味毒调配出不同比例再一一尝试。豁出自己的身体,总是还剩下最后两三味毒药不确定种类、分量。

立冬的休沐终归是没太消停。

李爻没能睡到自然醒。

他是被兵部的急信敲起来的——他在南边跟胡哈、羯人干架的时候,北面也一直不消停。

今日军报传来,倒似利好。

蒙兀滋扰边关的主帅重病弥留,接下来是打是休让蒙兀诸臣分庭抗礼、争执不下。

可李爻看到这消息不大高兴。

景平问:“怎么了?他们打不动了不是好事么?”

李爻叹气:“一来兵不厌诈,是真是假还需验证;二来,放在陛下脑袋不进水的时候或是好事,眼下……”他摇摇头,以消遣对方为乐的陋习根深蒂固“明儿醒了记得问我一句‘早上坏’。”

景平: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爻挑眉:“因为要上朝。”

第144章 伤疤

金殿外寒风猎猎, 金殿中灯火通明。

事实证明,李爻和赵晟的多年伴读情谊不虚。

他太了解皇上了。

皇上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宣布蒙兀大将重病,内政分裂, 大有一副趁他病、要他命的架势。

而满朝文武但凡对军务走丁点心思就觉得此事欠推敲。

兵部尚书看李爻不说话, 决定一马当先替上官开口:“陛下, 此事需再议, 原因有三:一来恐其中有诈;二来天时地利不在大晋,北方大雪,粮草补恐有断层;三来即便消息是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蒙兀非是战力不济的小牧族。眼下我大晋境内征兵,粮田无人……”

他所言皆是事实,算不得长他人志气。

赵晟却听不下去了,一摆手:“如今南部安定, 朕有生之年若能安统北关,才不愧对先帝弥留之际更换帝位。朕身为人王是天选之子, 如今天授良机,岂有不用之理?近来扶爱卿夜占星象,参宿三星笔直明亮, 吉象类同武王伐纣, 朕要御驾亲征去燕北关, 彰我国威!”

他越发意气风发:“不知哪位将军愿与朕同往?”

武将一列无人吱声。

李爻都懒得看他:一连好几天阴天下雪, 他做梦看见的参宿三星吧……你相信半路出家的神棍、自己作死就算了, 何苦要拉着官军一起。

景平见李爻站在前排扮演不言尊者, 也自行化作一个闷葫芦。

站在景平的算计立场, 皇上作祸其实是个改兵制的好机会,只是现在火候差几分, 历来改制造福后生,但一把火烧起来总会燎到些无辜人。

正如现在,非要填埋些将士性命不可……

只能努力将伤害降至最低。

赵晟登高望远、气焰参天地睨视群臣——无人捧场。

那夜观星象的扶大人也低眉顺眼,不会蹦出来喊一声“微臣愿往”。

朝中气氛比外面地上冻实三尺的冰还冷。

兵部尚书在位谋政、还不死心。

他有脑子,知道皇上对御驾亲征的兴趣点在功绩上。心眼一转,觉得给他塞个不受苦挨冻的更大功绩,把他满脑袋鸡血放掉就是了。

“陛下,即便要亲征,也该做直指敌人心脏的战矛,前期试探、拉锯不用牛刀,陛下坐镇都城决胜千里之外足矣。”

这话已经明摆着退而求其次:您即便要去,也别急在一时,快赢的时候您晃悠一圈、出够风头,就得了呗。

没想到赵晟“哈哈”笑道:“要么说爱卿是文官呢,此战兵贵神速,应率大军由幽州关口直出登州、过燕北关,摧枯拉朽直指蒙兀核心,根本用不着拉锯,”

话到此处,他看李爻,“晏初,为何不说话,也觉得此事不合宜吗?”

李爻腹诽:不接茬就是不赞同啊,这点语言艺术都看不懂了?

放在从前赵晟能听懂人话的时候,李爻哪怕心里翻着花骂街,面儿上也会把兵部尚书那套说辞掰开揉碎、讲到陛下开窍为止,之后再哄几句劝他消停,而现在,他摸不懂赵晟的脾性,眼珠一转,侧跨出列道:“臣……嗯……那个……”

臣支支吾吾。

“有话直说,你何时也开始这般不敞亮了?”赵晟瞥他。

李爻拿腔作调叉手一礼:“臣不敢说。”

他越这样,赵晟越好奇:“说,大逆不道也恕你无罪。”

“微臣昨夜……梦见先帝了。”李爻说话时垂着眼睛,头也微微低着,赵晟居高望下来,见他睫毛在眼睑下扫了一圈影、下颌削尖,整个人形销骨立靠气度挑着雍容的官服。

他明知李爻该是没表情,却莫名其妙觉得对方骨子里很悲伤。闹得他也跟着落寞。

赵晟失心疯之前,李爻从不讲怪力乱神、梦境之说,最近上朝,已经第二次说这些乱七八糟了。

“先帝说了什么?”赵晟压低了眉头。

李爻还是不说话。

“说!朕不怪你。”

“先帝……要微臣交还掌武令,骂臣尸位素餐、混乱朝纲、把持军权,对不起爷爷的忠义风骨,最好即刻自裁谢罪……”李爻咳嗽两声,他久病有技巧,让人觉得他肺要瘘了,恐怕再咳一下就得喷出血来,“然后……臣的爷爷也蹦出来,抽出自己的腿骨……骨头幻化成利剑,一剑刺进微臣胸口里。”

老将军腿骨的诛心事,朝上多数人不知道。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