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164章

李爻谢了他的好意,把人送走之后,寻思着他刚刚那堆胡言乱语、跟竹子相面片刻——啧!确实漂亮。

竹茎已经红得发紫,配得上一句紫气东来。

只是细看盆子太寒碜,黄泥糊的,像是极薄,外面一层都皲裂了。

即便盆景要养大道至简、免去精琢俗气,也该寻个稍微结实点的泥胚盆。

李爻越想越不对,出门前让孙伯得空移盆,看看是否内有玄机。

此时再看,可不是有玄机么?

玄机大着呢。

破花盆被孙伯好生放在一旁。盆里有个玉匣子,是巴掌大的整块羊脂玉雕的,匣子内铺细绒垫子,正中稳稳当当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南珠,映着月色熠熠生辉。

旁边附有半张洒金纸:奈何念起,从不是我。

言外之意是:这是陛下想送给你的。

李爻皱了皱眉,将南珠拿起来看,见那珠子面上还有浅淡的镶嵌爪痕,确实像是赵晟从头冠上抠下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赵晟钻进陈年旧诺里,心思这般细腻。那人被赵晸下毒之后,行事矛盾多变、越发不知所谓了。

李爻曾在一本杂记上看过一种病,人得了之后行为如常,可心绪却多变,一会儿忧伤、一会儿亢奋,前一刻还认为身边人都该死,后一刻又觉得大伙儿都是大善人。

赵晟眼下或许也差不多修炼到这个境界了。

“司衣局的差事这么肥了么?”景平道。

刚才小醋坛子没在,没听见扶摇一番话,但洒金纸上八个字,已足够景平给李爻喝一壶。

王爷莫名头皮发紧,不着痕迹地看对方,果然见景平脸色阴沉,一副马上就要打雷下雨的表情。

呃……

他在这一刻不着边际地乱想——那些妻妾郎君满宅、还能家和万事兴的大人们实在是有“治国”制衡之大能!

“皇上宠他,好东西自然多些。”李爻随口糊弄,不给景平开口的机会,向孙伯道,“明日寻些寻常礼物,连带这玩意一并给扶大人送去,再捎一句话‘陛下送给他的东西岂可转送于我?他敢送,我可不敢收,若执意如此,我只好将东西还给陛下,并行谢罪了’。至于竹子……挪个不碍眼的地方去吧。”

说完,他没再看景平,一甩袖子,打着哈欠,洗漱去了。

好一个从容不迫的落荒而逃。

要说景平确实是醋意大。

但他的借题发挥多是利用些不要紧的人或事,是以跟李爻“找事儿”为目的的。

今日从那八个字里猜出个大概,他是真堵心了,也知道李爻更堵心——若拿两个人都堵心的事撒泼耍赖,是要奔着吵架去的。

景平无奈,挑了挑眉毛,先行去洗漱冷静,准备一会儿面色如常地照顾他家晏初歇息。

第142章 纽襻

景平进屋时, 李爻正背对着大门、不知在柜子前倒腾什么东西。

“给你通通经络,休息吧。”他关好屋门,暂没提丧门星赵晟。

“好。”李爻笑着应, 但没听话到床上去。

只是回头看景平。

景平穿着居家袍子, 整身青蓝的长袍领口滚了一趟赤红压边, 与他平时能直接穿去上坟的淡素风格不一致、“骚气”很多。

因为这袍子本也不是他的。

年前府里做新衣裳, 不知哪搞错了,给王爷这件睡袍做长了好几寸。李爻穿着嫌松垮,本来说要拿去改, 结果晃眼看见景平, 确定他穿该是合适的,就把衣裳给他了。

有了“本来是晏初的”属性加持,衣裳格外受景平待见。

常穿、又穿得小心翼翼。

李爻到景平身前,笑着随手捋他衣襟上的红线, 指尖隔着衣裳落在胸口上,很暧昧。景平含笑垂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期待他继续做些什么。

“这么喜欢这件?”李爻问。

景平与李爻单独相处,不仅没了最初的扭捏,还总跟流氓比着耍流氓, 随意答道:“嗯, 你的所有我都喜欢。”

“让你更喜欢好不好?”李爻没理对方的言外之音, 托起他的手, 将个小布袋子放在他掌心里。

袋子不重, 碰到景平掌心时“哗啦”一声响, 里面似乎是很多散碎小东西。

景平目露好奇, 到桌前仔细打开袋子,映火光见那里面是一颗颗木头纽扣, 带着缕缕清香。

“这……”他细闻味道,“樟木?哪来的樟木扣子?”

李爻舔了舔嘴唇;“啊,那个……”二皮脸难得笑得腼腆,“我做的,在鄯庸关时见常老将军用樟木牌子驱虫,兴致所起,让小庞砍了几根木头带回来,前些天闲时解闷做的。谁知道这玩意这么难整,费劲吧啦只做出十来颗,手艺不好,你别嫌弃,但是呢……”他从背后抱了景平,在他侧脸亲了亲,“还是想送给你,你我注定纽襻与共、相得益‘樟’。”

李爻随手捻起颗扣子,比在景平衣裳离心脏最近的地方,那里有个暗扣位:“这里就很好,衬着你的惦记。”

景平让他整不会了,感叹与太师叔相比,平时自以为是的小心思太过寻常。

他暗下决定:给每件衣裳贴近心口的位置换扣子。

本来他想于不经意间问问李爻待赵晟的看法,可让李爻这般一哄,“赵晟”二字被樟木的香风吹出十万八千里,滔天的醋意、堵心都风平浪静、翻不出浪花,只能暗自消化成甜酸的味道。

骚不过李爻,他换耿直路数,转身把人抱进怀里:“我想你了,刚才在城外就想死你了。”

李爻猝不及防被他一扑,往后仰着躲他,笑道:“不是通筋络吗,你突然……”

话到一半,没躲过景平的吻,被对方堵了嘴之后一路向下,吮在喉咙上,彻底噎住。

亲吻没停,景平推着他往床边退:“想你也是通筋络,活动完了再帮你松筋骨,睡得安稳。”

小流氓说到做到,李爻让他好一通折腾,筋疲力尽根本不用再松筋骨就沉睡过去。景平打扫完战场,给他针灸,他知道,但睁不开眼。

“睡吧,一会儿我帮你下针。”景平柔声道。

李爻嘴角微微弯了,鼻息稍重、呢喃一般松散抱怨:“难怪说情在不能醒,你累死我了。”言罢又彻底睡熟了。

都这样了还胡说八道。

景平被逗笑了,但他看对方睡得沉静,眼睛里的情欲渐渐散尽,换上一层担忧——晏初正当大好年纪、近来与在边关时相比也委实算不得透支,怎么会轻易被情事累成这副模样?

那旧毒伤根治不去,对身体损伤日积月累,越发表形了。

景平守着人、盘算往后。

他曾想颠覆赵家江山,但江山更迭,很难兵不血刃,更难一举万全,若是不成他难道要让李爻陪他一起葬送了吗?又或者是空留他形单影只几十年?即便他能豁出自己,也豁不出逼李爻在坚守与爱他之间做抉择,太残忍。

他也想跟心上人天涯海角去,不管这烂摊子,李爻同意了,又可恨赵晟偏不放他们走。

上次李爻默许景平的小动作之后,困扰景平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能确保坐拥天下之人永远心向百姓?古来贤君有几人?人心会变的,哪怕是李爻自己,也终归有倦了、病了、想偷闲、要撂挑子不干的时候,更何况是至高无上的一人之位?更甚,若李爻一时离不开朝堂,谁才是能容他将来功成身退、绝不过河拆桥的人?这人又能不能维系住天下太平,不让李爻落得“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下场?

这注定是一道理想主义的无解论题。

苦心孤诣几十年,骄奢放纵在朝夕间。

只能尽可能降低乱象发生的概率。

景平最近在看侍政阁累积的密信,因为曾不记名,所以不乏狂放之言,他渐而从中悟出点痴心妄想——若为政之道在于制约,何尝不能让某个团体与为上者相互制约?

一人疯癫太轻易,一群人都疯的可能性就低很多。

天马行空,可行吗?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迈出这步,往后必会有一段漫长又艰难的崎路,但他暂时不去想那么远,他也不想管那么远。

他轻轻把李爻身上的银针下了。李爻没醒、往他身边贴了贴。景平稀罕得不行,搂了人,掠开他额前发丝,附上个吻:我能力有限顾不得百年之后,但至少尝试建立一个良性制度。我想让你看见天下大同,想你余生无忧。

而这制度无疑是对皇权的拆解颠覆。

景平从前从不曾想过,他待李爻的爱是一场始于温柔的疯狂,燃烧心力做代价,满心满眼填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天下苍生,却不得不为他撑裂装下。

义无反顾。

这之后,日子少有地风平浪静了一阵。

郑铮被山匪劫持“身亡”的消息传到御前,预料之外没掀起大风浪。

李爻本以为赵晟会给郑老师无限哀荣,没想到陛下言说“寻不到尸体,朕就不信老师没了”。

实在不知这份敬重是福是祸。

再说那新任太常寺卿扶摇,他给康南王送礼、又被王爷退还花盆子的事在小范围内传了一遭,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说扶摇拍马屁拍在马腿上,王爷虽然不拘小节,但他拿个破土盆子装花,实在是把王爷的脸面按在地上,明面送礼、其实示威,彻底把人得罪透了;

还有说王爷不是小气人,真生气了应该连盆带花一起还,眼下定是有内情。

赵晟也听说了,他信后者,着人打听知道真相,淡了扶摇几天,怪他多事、又念他有点贴心,没太计较。

更因为皇上一门心思在征兵大业上,三天两头召重臣入宫高谈阔论养兵、征伐大业,没精力“儿女情长”。

朝臣多是反对的,为了霸业不知吵吵多少回。

侍政阁在景平的调改下,立起了新制,每半月召坊间议政员入宫集议一次,将提议、决定实名上奏陛下,同时公示坊间。

提议中不乏各业代表的改善良策,因为是面议,没人敢厥词妄言,传达民声的通道初见畅通,小半年来从无关紧要的小事试行着手,推新不少利民政策。比如:收养弃婴、废除私学、编纂农书、减税立集市,近来正在议设立国存恤金的事。

赵晟因此在坊间得了美名。

景平趁热打铁,追上一封奏书,向皇上要了侍政阁议政员们的辅政权,当然也是从小政策试行开始,议政员们不仅可以提议自己熟悉的事,还可以议朝堂之事了。景平面见赵晟时,实打实地“奸佞”起来,婉转称这是为了往后给赵晟“甩锅”之用,侍政阁的良策英明归于陛下,劣迹纰漏则是臣与议政员们散兵游勇之错。

他看准了赵晟的脾性,一针见血,皇上几乎没想就同意了。

这事若放平时,定会即刻有朝臣蹦出来参景平弄权,而如今赵晟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癫,动辄跟死人头亲密、殿杀大臣……臣子们巴不得有人揽责,竟然无一人侧目吱声。

一派欣欣向荣之外,唯征兵一条……皇上铁了心。

反对大肆征兵的呼声在朝上坊间都高,皇上看见了当眼瞎,听见了当耳聋,终在“得人认可的一意孤行”中放弃了“得人认可”,执意要做千古一帝,孤勇上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中秋后初上大朝那日,苏禾豁出去了,耿言上谏“强权弱国,民将乱,四夷将乱”!

皇上直接拍了桌子——所以朕才要一统八荒,再有反对者,以阻碍政权稳固,通敌乱国论。

没人说话了。

兵部只得拟了政令让李爻盖章、传到各州道府衙。

李爻心中有股怒意,看见那政令恨不能将其捅个窟窿。但他知道这于事无补,好在皇上疏忽了皇权鞭长莫及,不出铁令必然卡在地方,推不到实地。

眼下只得稍缓一缓,待到扔下石头溅回水花,再另做打算。

这一年,天气冷得格外早,秋风萧瑟之后几场大雨下过,整日潮冷阴寒起来,好多天不见太阳,人要发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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