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翻身下马:“还惯吗?”
“晏初哥哥,”蓉辉笑容淡淡的,家逢巨变,悲喜随心的小女孩长大了,“都好,今日不当值,我来送一送你。”
于一夜之间的成长是痛彻心扉的蜕变。
李爻有心疼,可他知道对方待他的情意,不便温柔索性铁石心肠起来,直言道:“有件事情要紧,思来想去只得是你才行,劳烦帮我带句话给大殿下。”
他三言两语低声将事情交代好,对蓉辉一抱拳:“有劳赵将军了。”
蓉辉郡主此时一身女装,听他口称“将军”先是一愣,不动声色地百感交集,定声还礼道:“末将定不辱命。”
李爻上马归队,出城门后,他正待下令急行,听后面有人吆喝着叫“王爷——王爷——”,声音熟悉,是在家里也爱叫魂儿的小厮。
小厮马术还不错,追至李爻近前,带停马匹、下马行礼,将个小包袱递上去。
“这什么?”李爻莫名,他行囊早收拾好了。
小厮笑着仰头踮脚,要说悄悄话。
李爻在马上俯身塌腰,听那小厮道:“公子托人给您备的好吃的,昨儿夜里嘱咐小的,说今天若赶得上,就给您送来,若是赶不上,就快马加鞭去追,”只听音儿就知道这小子在笑,最后又找补一句,“里面有封信。”
说完,小厮牵马退开,恭恭敬敬送自家王爷出行。
李爻一念想先走,又实在没出息、好奇里面是什么、更好奇景平写了什么。
晃一圈身边几位……正跟卫满对上眼。
卫满粗粗咧咧的,心思不算愚钝,他随二人外访南诏时,已经看出俩人关系不简单,乐呵着把头别过去,意思是:您看,我选择性失明。
有他表率,周围人都跟着识相起来。
李爻眉头一扬,打开小包袱,见那里面是个精致食盒,装得满满的吊干杏。
杏子大小统一、对切去核,色泽橙黄,果肉表面汪着满满一层果胶,看便让人口舌生津。
这东西上次景平拿来给他尝时,说是皇后介绍的善缘人给的诊金。
后来李爻再问,景平便卖关子死活不肯多言了,只告诉他杏子是西域带来的,味道才比南晋的红杏浓郁,爱吃往后还有。
如今一系列因果过,李爻猜到“善缘”八成是沈冲。
好嘛。
因为他的一点嘴馋,景平就麻烦沈冲那样的大儒商,给他找杏干?
他忍不住捻一块扔进嘴里,味道一如既往。
再拆开盒子夹层处藏的信,上面景平寥寥几字:酸甜得宜,便是我想你;酸得倒牙,便是我想疯你了。
李爻哑然失笑。
想来是景平预料到今日难送他,提早写好了思念。
他突然觉得对方像是在哄大姑娘,格外黏糊矫情,又实在让人嫌弃不起来。王爷无奈挠了挠嘴角,将信叠好,揣进怀里,瞥眼看见卫满说话不算数,正巴巴儿的、眼露笑意看他,遂大方道:“杏干,卫将军尝尝吗?”
卫满早被他不自知的笑意糊了一脸,不用吃已经够了,牙酸道:“怕是哪个贴心人把思念揉进去了,王爷还是自己吃吧。”
嗯,本心里也没惦着分享,不要正好。
李爻一路往秦川去,路途顺利,离开皇宫里的乌烟瘴气,喘气都痛快。
景平却挺忙。
他被皇上圈在宫里,除了本职政务,还要看顾大皇子的身体,又常有二皇子缠着他指点医术,每日像只飞蜂不得闲。
但两位皇子联手炸出太医院隐匿毒方的事,终归是在他心中存了芥蒂,让他教二皇子医术放缓了步速。
这日景平给赵屹下课,小孩没像往常那般礼数周全一番离开。
“殿下是否还有不明白?”景平问。
赵屹示意侍人们都出去,才问:“老师最近为何待我不似从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吗?”
景平微微愣了下,反思自己表现得并不明显,忽悠道:“医术进境讲求张弛有度,一味莽进,不得沉淀,积至瓶颈再想冲破是很难的。这几天教慢些,是希望殿下将从前所学融汇。”
赵屹眨巴着眼睛看他,也不知懂了没懂,片刻才叉手行礼,道一句“学生受教”,出门透气去了。
他前脚出门,后脚便有人在侧门屏风后说话:“贺大人看顾岐儿,又教导屹儿功课,辛苦了。”
是皇后来了。
景平入宫以来,总想寻机会跟皇后说话,无奈前殿后宫有别,他一直未得机会。今日千载难逢,他躬身道:“娘娘客气了,臣做该做的事。”
皇后摆手,让随侍退下:“岐儿的身体还能好吗,大人能否交个底?”
“臣会尽力而为。”医人之事变数太多,即便是对李爻,景平也能说豁出命去换他药到毒消,至于消成什么样,他依旧给不出答案。
皇后没说话,沉吟着不知在想什么。
景平抓空直言问道:“所以娘娘想扶二殿下了么?二殿下生母是谁?为何得娘娘这般重信?娘娘与我娘亲又……是何关系?”
问题问得焦切。
皇后沉吟分毫,谨慎地环顾一圈,才道:“本宫确实与你娘亲同宗,信安出事之前她预料到事情不妙,辗转周旋将半枚扳指交予本宫,望本宫和父亲能让先帝看在信国公为大晋出兵出钱的份儿上留你一条活路。至于屹儿,他的身世……”皇后顿了顿,突然不解道,“本宫何时说过要大人扶持屹儿了?”
书堂里,二人一翻一瞪眼。
赵屹不简单啊,小小年纪假传凤懿?
他才七岁。
细想……匪夷所思却非绝无可能。
景平想明白了便不再提赵屹,换话题问道:“我娘除了交予娘娘扳指,还有什么吗?”
比如五弊散的毒方。
皇后目露疑惑,皱眉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学房门外一阵脚步急响,自窗边起到入门止。
随之有个稚嫩的声音凛声大喊:“我没有说谎!外公分明常与我说,往后天下是我的!”
景平和皇后同时大惊,见赵屹已经站在皇后身前数尺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身后跟着的侍人,则吓得跪伏在地。
二殿下惯爱听墙根,上回听父皇、这回听母后。
皇后娘娘沉稳至极,眼里只有微末的情绪变化。
她先淡淡看景平一眼,而后到赵屹跟前,郑重道:“外公的意思是往后你辅佐皇兄,天下在你兄弟二人手中得以太平。话没错,但让你父皇听见,便是推外公去死。”
赵屹被吓住了,不吱声。
“今日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往后也不许乱说话,”皇后沾干赵屹的泪水,“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做完今日的功课,回宫我有话同你讲。”
赵屹被打发出去,经这一茬,他心烦意乱,反思冲动之言很后怕,遣开身边的人安静片刻,才回学房准备上后面的课。
进门发现老师和母后都离开了。
只有个侍人在收拾书卷笔墨。
“不用麻烦,一会儿我还要看书,晚点一并收拾便好了。”
侍人没停歇,还是在收拾。
赵屹看他身形佝偻、似不曾见过,以为他是新调来的,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上前两步:“不用……”
他看到了对方的侧脸,惊而收声。
那人是前大理寺卿,被皇上当殿下令发给先安殿的老太监做义子之后,净身“子承父业”,替义父照看先帝牌位去了。
赵屹看书之所离先安殿的确不远,但他怎么来了?
皇上那般待他,他又怎能不恨?
书堂里暂无旁人,赵屹心生恐惧。
“章大人来做什么?”
他面色镇定往后退,想出门尽快离开。
“奴才不配殿下称一声‘大人’,殿下称奴才章遮便是了。”章遮回身站定,没往前走,示意赵屹不要害怕。
赵屹戒备地看着他。
“殿下想要这天下吗?”章遮问,不等赵屹回答,继续道,“殿下不忙答,奴才在朝中沉浮多年,虽然残体破身,却对局面能看透一二……”
赵屹打断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天下大统能者居之,岂是你能左右?”
章遮预料之中地笑了:“这答案惯是赵氏风格,可殿下若不惦念皇位,又为何同贺泠说那番话?殿下回想圣上与辰王,岂非正是今日的你与大殿下?大殿下身体中毒,已有缺弊,按理说不该再承袭大统,可观圣上、皇后、康南王、就连殿下的老师贺泠,待他是何态度?他们是怕惨事重演才不立你为太子。”
赵屹依旧不说话。
“罢了,”章遮笑道,“口说无凭,奴才也暂不要殿下回应,先向殿下交一份投名状,若是成功,大殿下便再无起势可能。往后殿下记得奴才的好,要接奴才出先安殿。”
他说完,向赵屹深施一礼,离开了。
日子一晃很快过去。
李爻到了秦川,在城关口与花信风见面相视苦笑。
“郑老师还好吗?”李爻问。
“老爷子过了大半年的田园生活,模样滋润不少,若能安生辞官、颐养天年算是好归处,只是……”花信风话说到这,看见秦松钗,打了个磕巴。
松钗扮成书生模样伴在李爻身边,像个随军幕僚。
李爻很好看,他打这打那、招猫逗狗,无论做事像土匪还是招人嫌,骨子里总带着股贵气,这贵气可以随时扔下不要,变成跟将士们勾肩搭背的接地气;又可以在不经意间捡起来,活脱出一股印在眉梢眼角、骨相轮廓中旁人学不出来的精致。
总之非常独特,很抢眼。
而松钗不一样,他也很好看,他的好看不似李爻凌厉、特立独行,他始终随和、始终神秘,好像他的气质会随身边人变化,让他跟谁都搭得自然,不突兀。
花信风知道李爻跟景平的关系,眼下看松钗站在他身边,忍不住想:若他们是一对璧人也很顺眼。
只是……不怎么顺心!
他瞪李爻:有没有道德,你都有景平了,离他远点。
李爻突然头顶天大的冤枉且不自知,看出对方眼神里的杀气,莫名其妙:什么歪嘴斜眼的新毛病?找你徒弟扎两针。
松钗把二人眉目间的拆招换式当乐子接了,笑道:“上次见将军以为你中风,这次又怎么了?好似你看见王爷,总能格外的……活泼。”
然后。
李爻感叹自己活久了总算见到西洋景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