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把皇上惹急了,还是左相苏禾从中做和事老才暂得消停。听闻他二人曾是同科学子,相知相惜。
是他偷偷检举郑铮。胳膊从都城伸到信安去,与苏禾有关?
但细想又不太对,若杜公是得苏禾授意找郑铮麻烦,皇后又介绍了沈冲,算是变相救郑铮……
这父女二人自相矛盾在闹什么?
景平脑袋要打结。
他稳定心神告诫自己,穷思竭虑只会把自己绕死,许多事情看似矛盾,是有尚不知晓的细节。
他暂时不再去想,决定做完手边事,先给大殿下调理身体,再给二殿下上课。
可人就是这样,有时乍听某件事出乎预料,脑袋是给冲懵了,越刻意越想不明白。稍微放放,就又咂么出点清明味。
他一想到二皇子,就不禁想起前几天学坊那一出——小屁孩假传皇后凤懿,但他很冤枉。
依事来断,皇后娘娘没有扶持他的意思,但左相苏禾却总与他提及大统。
这才导致屁大点的孩子敢在李爻面前添油加醋地给自己说话。
是小孩将苏禾的话听出了歧义,还是……
皇后父女二人当真一个想扶长子,一个想扶养子?
为什么?
事儿又卡住了。
这回景平真的想到太阳落山,也没想明白。
第二日有大朝,傍晚时分胡伯着人将他洗净的朝服送进宫里。
景平接过衣裳,见领口夹着封信,心中一喜:是晏初写的信么!?
捻起来只薄薄一张,他又叹了口气——入宫的东西都得在闸口查验,晏初自然是知道,定写不出什么体己话。八成只说哪天回来。
但……这也可以!
景平还是迫不及待要看,能看见对方熟悉的字迹,他都聊解相思意。
他抽/出信瓤,信纸单蹦儿一张,上写:已自秦川启程,六七日后归家,杏子酸得倒牙,酸进心里了,回去跟你算账!
落款时间是五天前。
景平一愣。
这内容在旁人看来是带着些许责备的莫名其妙。
没人知道这是王爷对景平小情话的回应。因为没人想得倒,贺大人私下能写出那么不要脸的腻歪“酸甜得宜,便是我想你;酸得倒牙,便是我想疯你了”。
行,等着你来算账。
景平露出丝傻小子的笑意。
这两天服侍他起居的小太监在一旁看着,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傲骨冷脸的贺大人撒什么癔症……
景平一波三折的心情,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彻底星汉灿烂。
他一夜安睡,第二日欢欢喜喜地去上朝,看着赵晟那张脸都不像看坟头子了。
赵晟心情也不错。
户部上报,屯兵于农的政令在几个郡县试行,广受百姓拥护。
因这事贺泠、户部与侍政阁在朝上受了褒奖。
群臣见风使舵将皇上建立侍政阁“广纳众言”的英明盛举好一番吹捧。
马屁一拍,朝上气氛欢脱。
跟着,皇上给那出地、出钱又不贪官位的沈冲褒奖,择“普善先生”的封号给坊间做表率。
众人歌功颂德就差抬上锣鼓来敲了。
再无事奏,群臣都等着上头那句“无事退朝”呢,却听赵晟道:“晏初与郑爱卿今日入城,朕已着人去传令,让他们直接入宫。现在想来快到了,诸卿与朕在此稍待吧。”
景平心有不悦:舟车劳顿折腾一通,不让回家歇,要先来看你这张早死早托生的脸,是有多大的瘾。
可他不能蹦出来反对。
正在心里骂骂咧咧,左相苏禾出列道:“陛下,康南王身体本就不大好,郑铮大人也年过古稀,今日还朝即刻见驾有碍龙目观瞻,人平安回来就且容他们修整一两日,容光焕发再来面圣吧。”
赵晟摆手道:“许久不见,朕想念他二人,已经着御膳房备下接风宴,待他们来了,咱们就移驾正和殿。”
原来他早打算好了,阵仗摆开更是不好更改。
“对了,诸卿多次与朕提及国本,这会儿有闲,与诸位议议。上次岐儿判断离火信众围城之事有错漏,其实是被有心之人算计利用,朕责罚过了。后来,他在信安城中不顾性命力敌羯人祭司,又为晏初……咳,”赵晟意识到换解药方子是皇室的丑事秘密,险些说漏,顿了顿,“朕觉得这孩子有仁有义,可又仁义过甚,身体也不见好……贺爱卿。”
景平出列道:“微臣在。”
“岐儿身体近来如何?”
“大殿下身体状况平稳,若想恢复如初,还需一些时候调养。”景平道。
赵晟叹息:“可国本素来不立缺弊,岐儿身体这般……不知诸卿有何见解?”
颇懂听话听音儿的臣子们便论开了。
大致三种论调,分别是“二殿下聪慧,得大用”、“皇上龙精虎猛,不急提国本”、“大殿下没有大错漏,功能低过,为人正直,应该复位”。
其中部分臣子知道皇上近来多照拂赵屹,给他找了景平做老师,而贺景平与康南王关系甚笃,是以赵屹年纪小小,居然呼声挺高。
正论得热火朝天,传事太监来报:“康南王李爻、巡安御史郑铮还朝觐见。”
景平一下来精神了,回头见到李爻玉树临风的身影已在殿门口。
随着赵晟一声“快宣”,康南王身着朝服,逆着天光进殿,怎么都好看极了。
李爻路过景平身边时,晃给他一眼,闪瞬即逝的柔和笑意都给了他。
可景平看他走动已大惊——晏初脸色惨淡,脚怎么也跛了?
再看郑铮,虽然人是醒着的,却被左右搀扶着,站不稳,打着晃。
二人这般上殿,满朝文武皆惊。
“晏初!”赵晟皱眉凛色,“怎么回事?!快,赐座!”
郑铮精神不好,被人扶着坐下。
李爻躬身行礼没坐:“谢陛下,微臣尚好,只是扭了脚。”
而后,他将路上遇袭的事情说了。
赵晟惊而拍案:“居然敢行刺朝廷命官!刺客呢?谁是主使!”
“回陛下,刺客是江湖杀手,黑市接的生意,很难查清上线,已经转交三法司细致审问。”
赵晟一时理不清因果,窝进龙椅里思量片刻向刑部尚书道:“乔爱卿,此时蹊跷,人犯定要严加看管审问,但求真相,不论手段,”他咬牙切齿,“用这般手段到底为何?”
朝上安静片刻。
群臣低着头、相互看,不明原委各有所想。
甚至有人猜测是外族打不过康南王,才要行下三滥的手段将其除去,再大举来袭。
但捕风捉影的猜测没人敢在朝上嚷嚷。
“陛下,”左相苏禾开腔,“刺客敢行刺命官,就是做好了赴死准备,这定是筹谋已久的阴谋。是以老臣想请问王爷和郑大人,路上除了遇袭,还有没有旁的怪事?”
对啊,凡是大事,细节之处多有端倪。
赵晟也随之问道:“是啊,晏初,有没有?”
李爻殿中端站,众人目光汇聚于他孑然一身,他张了张嘴,又皱眉,沉吟着犹犹豫豫,满是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赵晟道。
李爻这般倒非全是演的,诚如乔璞所言,事情蹊跷颇多,他索性篡改事实,投石问路道:“臣自秦川出发时,收到一封无名密信,阻止郑大人还朝。”
“为何阻止老师还朝?讲清楚。”赵晟道。
李爻不能答说“因为怕你要杀人”,只好道:“对方以羽箭传信,说郑大人还朝大凶,不需归。”
赵晟冷哼:“没头没尾、故弄玄虚,”他目光扫视群臣,“但晏初你可将事情放进肚子里,这事让大晋得了粮田钱财,是因祸得福,翻篇、过去了。”
李爻离开时,景平的算计进行了一半,隔数日尘埃落定。他不经意回头看一眼景平,见对方笑眯眯地冲他眨眼。
小眼神里隐匿着深深的讨赏之意。
李爻眼波流转回来,心中高兴:臭小子当真说到做到。
可他开心没片刻,便听苏禾又道:“陛下,刺客之事不能作罢……老臣……”
自从赵晟脑袋不好使之后,群臣都学会了上殿奏本支支吾吾地试探。
李爻看苏禾,觉得这人今天有点怪。苏禾是外戚,素来身居高位却恪守己责,从不多管闲事,生怕旁人说他滥权把持朝纲,今儿这事已经交由三法司了,他怎么还在揪扯?
听见他说话,就连郑铮都眸色怪异地看着他。
赵晟皱眉看苏禾:“国丈有何话想说,不用绕圈,直言吧。”
苏禾思虑片刻,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道:“老臣本想将事情私下奏报,但没想到闹出这般大乱,为免老臣与陛下被人诟病因私废公,请陛下允准一人上殿。”
片刻内侍庭护卫押了个小太监上殿。
李爻看他很眼熟,稍一思量,记起他是大皇子身边的小侍。这小太监显然被用了刑,两条腿几乎废了,是被拖上来的。
儿子身边的人,赵晟显然也认得:“小佳,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佳上殿烂泥一滩,不能行礼也说不出话,只剩一口气,眼看没命了。
赵晟心烦:“拽这么个东西上殿做什么,话都说不明白了。”
苏禾道:“陛下恕罪,三日前,城关抓到此人无令出入城关,拿下后转交内侍庭,内侍庭铎公公不在,副总管见他是大殿下身边的人,不敢擅自定夺,便叫了老臣去看,老臣想先将因果问明,再禀报陛下。不想他嘴严得很,在内侍庭的手段下走了好几趟,才简述目的说‘是去救郑大人’,老臣详搜他住处,发现半枚江湖上的人头令。令花是阻碍郑铮还朝。此时证物在内侍庭。”
满朝文武没几个通江湖事的,但总能听个大概——苏禾是说小佳私通江湖人,买下人头令,阻止郑铮还朝。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晟没好气,“你是说晏初他们遇到的杀手,是岐儿找的?”
苏禾明知皇上讨厌跪求,依然撩袍跪下了:“陛下,那令花是‘阻止’,并非是‘杀’,老臣身为外公不避嫌也要给大殿下求情,恳请陛下宽宥殿下爱护‘王父’之心!”
“何意?”赵晟皱眉问,“怎么还扯上晏初了?”
“小佳称他先效仿大殿下笔迹,偷殿下腰间玉牌,让人送给郑大人,阻碍他还朝,后见无效,才令江湖杀手‘恐吓’,其实是生怕陛下因为郑大人与康南王再起龃龉、君臣离心。但依老臣看来此事多半有内因,岐儿甚至并不知情,是这奴才自以为是。老臣得知此事念着郑大人有王爷护送,不会出大事,才爱护孙儿心切,一直压着此事想查清再说,没想到让郑大人闹病、王爷受伤!老臣处置不当,请陛下恕罪!请陛下责罚!”言罢,苏禾伏地不起。
景平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