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178章

昨儿他刚怀疑苏禾、皇后立储之心不统一,如今就得了印证——苏禾确实是想扶二殿下登位。但他身为外公,若先嫁祸、再大义灭亲检举赵岐谋害朝臣,委实不妥。索性以退为进,看似帮赵岐说话,其实是利用皇上的疑心、自大让他与赵岐离心。

赵晟经不得半分拂逆,一旦心生芥蒂,赵岐冤不冤枉就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脸色果然难看了:“岐儿?你是说岐儿怕朕与晏初龃龉,才阻止老师还朝?”

“陛下,这小佳言辞闪烁,请陛下明察,还大殿下公道!”苏禾继续将捕风捉影玩得明明白白,“这小佳背后必然有人故布疑阵,恳请陛下明察。”

赵晟猛一拍桌子,冷哼道:“故布疑阵?上次辰王之乱,赵岐就刁买人心,这惯像是他做出的事。如今还没恢复太子位又手段复施!惯会借助朕衬托他宽和仁义!”

“陛下息怒,”刑部尚书乔璞出列道,“此事微臣乍听便疑点极多,岔头也多,不如待微臣与三司合力将事情细节捋顺,再交予陛下定夺。”

赵晟白他一眼根本不接话,看向郑铮:“老师明知朕要‘杀’你却没在路上逃走。实在要感谢老师大局为重,才让朕看到朝堂中暗流涌动,”他阴阳怪气被唾沫噎了一口,顿挫片刻,“老师被山匪‘劫掠’,过了大半年安闲生活,此次若非被人发现行踪、又是朕要晏初亲自去接,是否就听人劝告,从此采菊东篱下去了?”

言外之意是郑铮怕李爻被牵连才还朝。

郑铮自从上殿见礼之后,一直没说话,脸色青白、撑着精神看苏禾作妖。

他现在被赵晟一脑袋糨子糊了满脸,慢悠悠站起来,躬身行礼:“老朽坠崖之后,一直身体不好,有心回来力不从,上月末才刚将身体养好,即便没人发现,也是要回来的。”

赵晟冷笑:“老师回来做什么?自证清白、力证信安城赃款是有人攀诬吗?”

这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李爻听话题越发跑偏,行礼插话道:“陛下,老师昨夜还发高热,连串的案件又暗流不熄,还是等老师养好身体,再做论断吧。”

结果,皇上与郑铮几乎异口同声:“晏初不需多言。”

李爻:……

他心下大骇。

郑铮在秦川时是一副看开了的模样,刚才在城外拍着胸口说不较劲,乱事了了要去种花给他看……怎么进了皇城门,脑袋又拧成一根筋了!

老拧种跟大混账僵持下去必然不会有好结果。景平暗中筹措,好不容易换来赵晟不再计较旧事……难不成要毁于一旦!

赵晟见李爻脸色不善,向殿前武士道:“康南王还朝辛苦,请到一旁奉茶歇一会儿。”

“王爷请。”殿前武士即刻领命,一左一右请李爻“喝茶”。

李爻只得到一旁坐下,暗想现在还能有什么歪招出奇迹。

可眼下即便他当殿犯病,也只能是把景平吓个半死。

于正在较劲的二人无可左右。

正在这时,殿外传事,说铎戌还朝交令。

赵晟迟疑片刻还是道:“让他上来。”

铎戌风尘仆仆,大步上殿,行礼之后,赵晟问:“招安的山匪安置了吗?”

结果铎戌躬身大礼,手捧政令:“奴才有负圣恩。”

“讲完,别让朕一句句问你!”赵晟脸色铁青。

铎戌赶快道:“奴才领命在瞻天道尽头与常老将军汇合交接,老将军前脚带人转还幽州,招安山匪便发生暴/乱,局面迅速失控,只得……武力压制,最后尽数斩杀。尸身原地掩埋了。”

李爻听到“尽数斩杀”四字,眼前猛地花了,幸亏他是坐着才没踉跄,不动声色地阖了阖眼,恍惚劲儿瞬间过去了。

他悲愤交加地想:紧赶慢赶,还是没拦住赵晟朝令夕改。

所谓暴/乱是否真如铎戌所述,根本不用找谁问,瞻天道埋尸之处尽是证据。

赵晟听罢一脸不屑:“罢了,本也不是善类。传令给常老将军,让他看好了流民,莫要再生乱。”

这话说完,殿上寂静一片。

李爻看向郑铮,盼着他跟皇上顶牛的劲头子能淡下去,使劲儿冲他使眼色,可老头熟视无睹,定声道:“陛下,老臣刚才说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是因为有三件事情要向陛下交代清楚。”

赵晟冷冷道:“老师说吧,朕听着呢。”

老大人慢慢站起来了,站在当殿顶天立地:“第一件事,老臣确实动用了信安城春衫桂水阁的赃款,当初灾建事急、朝廷拨款迟迟不到,臣不忍看建地多次坍塌、劳工次次豁出命去为社稷拓基,共用银子三万四千八十一两,依照晋律可灭老臣六族。臣孤老头子一个,一人赴死,全家干净,很是为天家省刀片!”

赵晟眼角一抽:“此事朕已经说过不再追究,第二件呢?”

李爻听皇上没在这件事上出尔反尔,稍微松一口气。

郑铮又道:“第二件事,二殿下是陛下巡游时幸民间秀女所生,据说那秀女是皇后娘娘远亲,才得陛下垂青,可她后来死得蹊跷,二殿下得皇后娘娘教养得再好,也不能承袭大统。”

此言一出,朝上群臣噤若寒蝉,目露贼光,偷眼看皇上。

郑铮当然不会因为赵屹是秀女所生就说他不能承袭大统,明显是话里有话。

赵晟即刻脸面发绿:“老师所言何意,说清楚。”

苏禾暗暗恨得牙痒痒,国本之事,一旦存疑,想翻盘就难了。

他不做声,想听郑铮知道多少——对方不可能有证据,当年之事做得利落。

郑铮定声道:“多年来,老臣心中一直压着秘密,本想大殿下得承大统,就让此事烂在肚子里,没想到……树欲静风不止。老臣偶然得知二殿下生母得陛下宠幸之前已有身孕,那孩子生父未知是谁,陛下若是将他立为太子,便是眼看恶紫夺朱!把江山拱手让旁人!”

这话匪夷所思,但皇嗣之事不容有错。

依着赵晟从前拈花问柳的性子,事情也非绝无可能。

“郑老师,事关重大,你若是攀诬,后果……”

“陛下,”郑铮打断他道,“老臣无凭无据,却没有攀诬。那秀女死时,老臣就在一旁,是她亲口所述。所以,”他看向苏禾,“有人想要臣永远不回来,而这人或许也知道这事。”

苏禾眸色闪了闪,没接郑铮的挑衅。

赵晟则紧握着盖碗边缘,骨节已经泛白了:“第三件又是何事?”

郑铮整理官服,与赵晟对立:“老臣才疏学浅,因敬仰先皇后人品,才受她所托成为陛下的教席。却……有负所望,教得陛下刚愎自用、糊涂至极!你以为能只手遮天?但你至今都不懂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所以为上者才要不遗余力地引导。正如陛下愿意相信大殿下‘惯会刁买人心’,不管他是否冤枉;也如刚刚招安之事,百姓只会想,我们万人归心,即便发生暴乱怎会被悉数斩杀?他们会想你食言而肥、睚眦必报!想你贪图享乐,自行错处,旁人担责!老臣一心想教好陛下却璞玉雕瑕,今日教你最后一课,学好了山河万年;学不好,南晋必二世而亡!”

“大胆!”赵晟爆喝,“啪嚓”一声盖碗甩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来人!”他怒喝。

“不必来人!”郑铮打断赵晟,“老臣安闲大半年,想过适可而止,想过让自己缓一口气。可为人臣、居其位,若人人都想自己舒坦一分,还有谁为天下百姓争那关键的一口气!老臣今日便是来争这口气,之后即刻去向先皇后自罪,留下三缕忠魂在大殿上,看你将来如何!你听好了,老臣挪用赃款、无证指证皇嗣、当殿谤君都是重罪,言传身教陛下最后一次——敢作敢当,错就是错了,承担后果才不枉称为人!”

话音落,他猛然冲向御书案。

李爻眼看话越说越僵,早就防备此事,应变急速,抄起手边碗盖,暗器一样向郑铮腿上打去。

可好巧不巧,他身边有两个殿前武士,那二人冲去护驾,碗盖擦中一人衣角,卸去大半力道,只将郑铮打得个趔趄。

老大人还是一头撞在御案角上。

第153章 家承

群臣吓傻了, 赵晟也没想到郑铮性子如此刚烈。

李爻情切之下疾跑上前,忘记脚上有伤,最后两步是跪扑过去的, 扭头大喝一声:“景平!”

贺景平不用吩咐, 已经抢到郑铮面前, 查看伤情。

老大人额角大片凹下去, 血汩汩往外迸。他撞头有经验,是奔着死去的,哪怕桌子四条腿一起成精也能火速追上、被李爻一碗盖打中, 他依旧磕得惨烈。

眨眼的功夫, 人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双眼恍惚一周,目光落在李爻身上。

他朝李爻抬手, 颤巍巍的。

李爻赶快双手握住他:“老师……郑老师……!”焦急让他语无伦次,也让他双眼通红如灌了血, “您……何必这样!”

不待郑铮说话,他急向景平喊:“怎么办……你快救救他啊!”

李帅、李相、康南王、李爻,无论哪个角色常是云淡风轻、吊儿郎当的, 山崩地裂也面不改色, 他太少外露这种真情实感。

南晋的顶梁柱在殿堂之上喊出彷徨的无助, 太震慑人心。

大殿上安静, 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恍如细小的哀哭。

“晏初……人生来向死, 不难过, ”郑铮气若游丝, “你……你这让人心疼的傻孩子……”

郑铮的手紧了紧,唤回李爻的失魂落魄, “不想旁的,你还有大把将来,活好自己就够了。老师愿你安乐宁晏,一往如初。”

老大人说完这句,眸色淡淡地甩过赵晟,落在景平身上:“好好照顾……你太师叔。”

景平无计可施,咬着后槽牙用力地点头。

片刻之后,郑铮的灵魂被风卷走了。

李爻怔怔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将老人的手安稳放下,从怀里摸出帕子,盖在他枯败的脸上。

郑铮额角的血迹顿时洇透靛蓝色,晕出一圈殷红,如深邃的夜升起血月亮。

李爻面无表情站起来,几不可见地打了个晃,抬眼看向赵晟。

陡然之间,赵晟只想回避目光。

他心中发慌,情绪扭成乱麻,不知自己是愧、是气、还是被李爻一眼看怕了。

他咽了咽,深吸一口气:“郑老师当殿谏君,朕受教,所言之事朕会详查,退朝。”

之后,逃也似的逃了。

殿上又有片刻的安寂。

有与李爻私交不错的官员想近前劝慰几句,可看王爷那模样,周身一丈似撑起道看不见的屏障——谁来崩谁、一视同仁。

于是大家默哀片刻,开始静静退去。

李爻一直在当殿站着,看内侍庭将郑铮尸身收敛去,才默然转身。

景平护在他身边,见他面色平静。平静得不近人情,与得知黑镯子秘密时一样,依旧没半颗眼泪落下来。景平想摸李爻的脉搏,又不敢去惊扰。他看到对方这种平静便莫名惧怕。怕李爻从他掌中抽/出手吗?

好像不是。

他暂时没想明白怕什么。

但他知道郑铮在李爻心中的分量,仅剩的、真心待他的长辈在他眼前没了。

二人拼尽所能,本以为事情化解了,万没想到郑铮自己不要活了。

而景平是懂郑铮的。

这小倔老头重情义、有气节、这样的人通常太要脸面。他亲手教出赵晟,惭愧不已却无力回天。

他不想看见高楼崩塌、因为他已经没时间等来下一个天下太平,他只有燃了自己,去填即将崩危的裂缝,唤回赵晟的片点清醒。

但有用吗?老大人……

景平眉心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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