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南晋没有赵晟这根最粗的搅屎棍裹乱,乌烟瘴气是可以渐渐沉淀的。
浑浊一团的内政渐有清明之相。
就连幽州都在景平和沈冲的明暗相和下,渐生安稳。很多流民、贫民愿与官军合力开垦荒地、种植粮田,乐于成为“军农户”,安时种地操练、乱时放下锄头保家卫国。
可老天爷能给的慈悲终归有限。
容得赵晟、南晋修养半年,已经耗尽了耐心。
秋风起时,老天又抽风了。
幽州费力开荒、撒种发芽的田地,被接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冲得泥泛根烂、硕果东流水。
暖水河的怒涛扑上堤坝,淹了两岸村庄。
又有大量村民流落。
沈冲有再多的钱,也不可能养得了几十万百姓。
常健受皇命剿匪之后,虽然一直被李爻别有用心地留在幽州关口,明面上是带头安稳流民、执行屯兵改革、给庄别留撑腰,暗地里是对他的牵制。
可眼下闹了灾,常老单论抗洪已分身乏术。连百姓成群结队地再次流亡离开幽州都顾不得了。
事情很快传到朝上。
抗灾成了第一要务。
自从赵屹身份存疑,苏禾便极少在朝上说话。
摇身一变,成了“不看、不听、不说”的法相立于大殿之上,生怕一句不对付,触赵晟霉头。
今日他一反常态,出列道:“陛下,重灾当前,要百姓归心,当以安抚、照应为主。粮田涝了,总有水退之时,如今南北战事缓和,派一身份足够珍贵之人,一路北上安抚可以稳定乱局。”
他话音落,景平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狗屁,老百姓火眼金睛,还看不出孰是实惠、孰是画大饼?
景平初以为苏禾是心怀天下的良臣,后来经多了事情,发现这老头子不显山、不露水,算计深得很——他想扶持赵屹,必有道貌岸然蹦出来挑事的一天。
眼下老天是将机会递进这老家伙手里。
苏禾想要扶持赵屹,有两条路,一是给二殿下搭台、一是给大殿下拆台。
眼下他口中“身份珍贵之人”是指大皇子赵岐,在他看来,赵岐对付不了流民,到时候黑锅必然扣在头上。
果然,他的话如石子入静湖,激起浪花来。
吏部尚书跳出来道:“苏相为人宽厚,但流民已有袭击沿途村庄之举,岂能一味安抚姑息?”
户部尚书任德年也出列道:“自古国之争,是争地、争财、争人。养民不易,不可轻易内讧屠戮,当诛杀匪首,安置被煽动的无知百姓。”
“任大人说得好听,匪首振臂一呼,有万人跟随,若不以强兵镇压,岂非还有下次?怀柔过甚易生刁民!”吏部尚书道。
“那是活生生人命,难道眼看必死,也要死尸不离寸地泡在水里?”任德年反问。
“你简直胡搅蛮缠,我说的是他们劫掠沿途村庄!”
……
眼看要吵架。
“行了,都给朕住嘴,”赵晟呼喝,嫌弃地瞥一眼只知道打嘴仗的几人,“晏初,你看着安置吧,这事你做主。”
他说完,一甩袍子退朝了。
这件事情,可能是赵晟今年做出最明智的决策,没有之一。
李爻全没提需要“贵人”出马的茬儿,以梼杌符发令,向皇上请调了四境的五万驻军前去支援赈灾,发信给常健,将官军队伍一分为二——去救灾的不管乱民,去维/稳的不管赈灾,遇到劫掠者杀匪首;再让周边临近官军调派人手支援,做好各自辖区内的保护工作,责任明确到人。
同时命各州道开仓沿途办设粥厂、设立点办处收容流民,鼓励精壮之辈返回幽州重建家园,只要回去,往后五年可免粮田税。
这么一来,乐意好好过日子的,都回去了。
这日是月初。
夜幕降临时,赵晟循例在先安殿敬叩先帝。
他行礼已毕,在宫苑内闲走。
据说北面大雨瓢泼,都城依旧月朗星繁,丝毫不见乱象。
赵晟甚至一时怀疑,洪灾会不会是谣传?
自御驾亲征还朝,接连不顺利,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沉默而行,突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幽幽歌声:“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枭鸣松桂树,狐藏兰菊丛。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
从前,宫苑里偶有宫妃、郎君唱歌,当然只是为了“恰好”让陛下听见。
词自然多是莺燕风雅,相思眷恋之流。
可后来皇上行径疯癫,脑子正常的躲他都来不及,蛊惑君心之辈极少见了。
赵晟驻足细听,今儿这位唱的是白居易的《凶宅》,声音幽咽,不怎么风雅。说是分不清男女的鬼夜哭都不为过。
樊星侍奉在侧,上前几步凛声喝道:“陛下在此,何人惊驾,快来赔罪!”
按理说,歌声该停了,唱歌人会即刻现身谢罪,祈求饶恕。
可那歌没停,众人看见一道黑影,晃悠悠地站起来。那东西不似人形,在树荫墙影的掩护下与御驾对峙。
下一刻,手脚并用地跑了。
樊星惊骇大喝:“是人是鬼?快追!”
两旁侍卫闻声而动。
可那影子眨眼像融化在宫墙影里,遍寻不见。
闹妖怪了?
赵晟愣神片刻,问一旁的扶摇:“大有,是朕眼花了吗?”
扶摇躬身道:“回陛下,臣也看见了。”
“是神鬼妖狐?怎么会来宫苑内唱这样的歌……”
扶摇只是弓着身子不回答。
第157章 始乱
宫里“闹妖精”, 还唱那么衰气的曲儿,赵晟没心情闲逛了,匆匆回寝殿, 怎么想怎么别扭。
自他继位以来, 李爻御书房里一口血好像把南晋的气运吐去了大半, 另外一半跟着人跑了。即便后来将人请回来, 也是大惊小险不断……
今日之事是有人刻意而为,还是……当真宫内邪气凝聚,引来仙妖之物?
扶摇跟着赵晟回寝殿, 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亲自伺候赵晟更衣,给他捏肩膀:“陛下莫要忧心,太常寺会安排法事。”
而此时此刻,所谓的邪物正一路匿在影子里, 绕路进了先安殿。
殿中静谧,烛火摇晃、香烟缭绕。
被迫承袭老太监衣钵的前大理寺卿章遮在殿内擦拭先帝牌位。听到背后片点动静, 回身见黑衣人从暗夜走进火光晃眼的殿内。
章遮一笑:“福禄公公唱歌,我在这都听到了。没想到公公拿腔捏调,确有几分男狐狸的妖气。”
福禄上下打量章遮, 笑道:“章公公如今和我一样了, 只不过是‘开蒙’晚些, 仔细练练, 也可以有所成。”
所谓开蒙晚, 是指净身。
章遮被福禄噎住, 气恼却无奈, 清嗓子言归正传:“豫娘娘当真不肯在陛下耳边吹枕头风么?”
福禄扯开面巾,深深看了章遮一眼:“早说过不要牵扯娘娘, 这是左相、你、我因利而和,各有所为。更何况现在枕头风有扶摇去吹,待到苏大人得偿所愿,咱们的合作就算结束,好聚好散、不枉我将手上的好牌赠予你们。”
章遮将先帝牌位重重蹲在供桌上“咚”一声:“好牌?”他蔑笑,“那个扶摇怕是变数,你确定他心中所求是什么吗?”
福禄愣住了,没接话。
“他到底想要赵晟的真心,还是想要青云直上?这是两条路。”
福禄脱下夜行衣,拿到后院去烧:“这不重要,更何况我的‘好牌’不只有他。”
这之后,南晋的北生离乱,在康南王清晰且雷霆的手段之下被迅速安稳下来。
整个秋天,接连有灾报传回都城,也发生过有几次小暴乱。但王爷说得对——肯过好好日子的百姓只要吃饱穿暖就不会挑唆。
刻意闹事、安抚不下的刺头被抓之后,多数流民成功被沿途郡县收拢安置,以待洪灾退下、返回去重建家园。
只是李爻觉得这样还不够。
幽州荒地太多了,单靠本地的军民开拓,怕是不行的。李爻想调配官军牵头,同时鼓励新驻民北迁,只要落户稳定,就免除十年税捐。可这无异于推一新制,掌武令也不在他手中,要调动官军需得赵晟首肯。这设想在朝上提出,赵晟虽然同意,却说让政策先行推进,等捱过幽州马上要迎来的冰天雪地再正式落地。
同意了也算是个好事。
这年秋尽冬初时,涝灾的势头彻底平息,灾粮北调、四境赈灾官军回撤,左相苏禾借灾让大皇子背锅的计划落空了。
他心急。
若再拖延,他多年部署的天大秘密就要彻底曝露了。思量再三,他按捺不住,着两名亲信快马出城,一路向北,一人直奔幽州关府衙,另一人居然出燕北关往蒙兀的地盘去。
几日之后,蒙兀的图择可汗大喜——他得到了一张登平城内的精细布局图和一封久盼的信。
暗潮涌动下,天气冷了。
邺阳已见初冬的寒凉,想来幽州的水又结了冰。
康南王府在凉风萧瑟下关起门来,偶有一时半刻得安闲静谧。
如景平心中所盼,只李爻和他相伴,狗儿闲吠,老家人偶有过往。
李爻也极珍稀得闲的光景。
月色将参天的梧桐树衬出一圈朦胧的轮廓,他坐在屋门边烤火。沁凉微潮的空气和着丁点炭火味闻上去挺舒服。他最近太忙了,没功夫研究新爱好,只放空片刻就弥足珍贵。
他仰在竹藤躺椅里闭目养神,听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手里随意摩挲着用香樟木打磨出的小球。
那玩意歪七扭八,实在看不出是个啥,李爻美其名曰称“无相”,上面栓了穗子,穗子不啰嗦、精巧得很,正好能挂在手指上保证木球不丢,是景平得闲时编的——木球虽然是丑东西,但只要是李爻弄出来的,就丑得可爱。
在景平看来,所谓“无相”指不定是他想雕什么东西,技艺不到家、雕坏了找托词。
惯会耍嘴皮子抖机灵。
景平坐在一旁不吵他,就着灯火翻医书。
少时,李爻呼吸沉了,小木球变为虚握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