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轻轻拿过丑木头放在桌上,脱下外氅给他盖暖,坐回去继续看书。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极晚了,内院没人来,景平小心翼翼凑过去,吻在李爻嘴唇上。
李爻是真的睡着了,被轻轻撕磨着占了好几口便宜,才鼻息一变。他被扰醒了微皱起眉,嘴角却弯出浅淡的、任由的弧度,迷迷糊糊下意识地给回应,抬手没力气地拢在景平腰侧,说是搂、是揪扯都不贴切,像极放松熟络的搭扶,是卸下全副防备才流露出的不经意、是全心全意的接纳。
景平最喜欢李爻这副迷离模样,被对方没彻底醒盹儿的回应扰得柔肠百转。刚才只想把人吻醒,现在改主意了,正打算将人抱起来进屋去……
李爻倏然睁了眼睛,抬手在景平胸前轻轻一推,坐直身子。
眼中的迷糊在眨眼间扫尽。
顺着他的目光看,常怀进来了,身后跟着的居然是杨徐。
被扫了兴也没办法。
景平不动声色地想:晏初是怎么做到比汪兄都敏锐的?嘶……不对。他刚刚那副模样,莫不是装的?
杨统领一身风尘,披着月光,大步到李爻近前,行礼道:“卑职见过王爷。”
“杨大哥辛苦,坐吧,”李爻舔了舔还润的嘴角,他与杨徐祖父辈是故交,待对方总要多几分亲近,倒茶递过去,“先缓口气。”
杨徐行礼之后不再见外,大大咧咧扯过张小竹椅子坐下。大半年不见他壮实不少,小椅子盛不下他,人和椅子看着都委屈巴巴的。
他无所谓,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景平笑着又给他续一杯,将自己的宽座让了:“杨大哥这边坐,一路赶回来饿了吧,我去张罗点吃的,你们先聊。”
说完,很有眼力价儿地回避了。
杨徐目露笑意看景平离开,跟着正襟危坐凛声道:“王爷恕罪,卑职行踪暴露了。”
自赵晟遇刺之后,杨徐就被李爻留在幽州,暗查刺客、山匪的底细,时间一晃快对头年了,收效甚微。
这事早在官面上不知过了多少轮,就连被招安的山匪都让皇上悉数坑杀,看似是斩草除根端干净了。
可李爻派去的避役们查到那些被坑杀的山匪都是喽啰。其中很多人的妻小还在村镇中正常过活,他们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做出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行径。眼见“诚心招安”赶快降了,不想落得惨死的下场。
拖家带口的劳苦人多是不会轻易去做灭九族的大案。
这道理至今没人在御前挑明,但大伙儿都知道——匪首没找到。
杨徐称见到庄别留多次亲自带官军上山,犁地似的搜,毫无收效。
他怀疑他们官匪勾结。
无奈庄别留本人极为谨慎。以杨徐的身手,几次盯梢都险些被发现,杨徐惦记李爻要他谨慎为上,干脆在府衙门口戳摊儿,卖了半年的炊饼。
结果正事进展缓慢,他饼倒是卖得不错。衙门口全都混了脸熟。
但无论是谁,夜路走多了,总有忘念经的时候。
就在前两天黎明时分,杨徐出摊儿烙好第一锅饼,铺面上就来了个夜行客,扔下几个大子儿要两个热饼夹蛋。
杨徐吆喝一声“好嘞”,手里忙活,顺便抬眼看人。
二人目光对上,都是一愣。
跟着各自怀揣着疑虑,装作无事发生——杨徐见过那人,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对方似乎也如此。
半日之后,他记起来了:那人是左相苏禾身边的侍卫!
他为何到此地来?
事情越想越不对,他担心暴露,摊儿也不要了,一路快马加鞭往都城赶回来。
饶是如此,路上依旧遇到了“山匪”伏击,好在自身武艺不俗,算有惊无险。
杨徐说到这,揭开衣袖。他左臂上缠着白帛,渗出殷红。
李爻心底生出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紧迫感,像大暴雨来临前的死寂,惹人心慌。
而他惯于独自消化慌乱,在杨徐肩上稳稳一按:“一会儿先把伤处理好,不要回内侍庭报道。今日歇在我府上,天亮之后我寻个更安全的地方,你暂时不要露面。”
事实证明,李爻确实比滚蛋敏锐,对危机有绝对的敏感。
三日之后的大朝上,幽州传来一道急奏。
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直接殿呈。
赵晟没什么精神地拆开看,看到一半眉毛立起来了。
尚书令知道定然不是好事,但他身居其位,硬着头皮道:“不知有何可为陛下分忧?”
赵晟将奏书扔给樊星:“给他们说说!”
樊星小心翼翼,拿起来看,见这奏书是幽州刺史庄别留发来的,写了三件事。
第一件,幽州流民回乡,不知因何而起,近日私下言论颇有燥乱之意,多言说老天不给百姓好日子,舆言、乱象该如何引导应对,请陛下示下安排;
第二件,蒙兀内政分裂,主战老将病重,可汗主和,且主战的没有主和的嘴皮子利索,连原先支持与南晋继续开战的大汗也被消磨了战意。听说老将为此心急得不行,要撑病立下军令状攻打燕北关。而主和一派听闻南晋大举征兵,生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索性将此消息传来,同时向南晋借兵十万,意图自行平定内乱,承诺事成之后双方各自安治。
头一条赵晟没有新招,无非是给个枣打三巴掌的路数;
至于第二条,荒谬至极!简直天大的笑话!你们关门打架,要我的人陪葬?赵晟理都没理。
让赵晟眉毛立正的是最后一条。
庄别留称,圣上幽州遇刺,让他夙夜难安,明察暗访多日,查得事情是朝中有内应——内侍庭护卫杨徐暗中与山匪勾连,几日前被发现后慌忙逃窜。
景平听到这,垂着眼睛眸色深沉地想:自沈冲提醒至今已经大半年了,晏初一直想要抚平波澜、不忍见爷爷驻守的旧地涂炭,看来苍天终归不眷顾。大乱将来……于我的算计倒也并非坏事。
而李爻则是暗骂:倒打一耙,来得真快。
杨徐是受他差遣留在幽州暗查谋刺之事,皇上知道。
庄别留说杨徐勾连山匪,更不如直接说他李爻要忤逆谋反!
功成不得身退,早晚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挨一刀。
那倒霉催的免死铁券打的镯子都救不了。
眼下只看赵晟怎么想。他若当众袒护一句“是朕让杨徐留下的”,这事可以立刻翻篇。
可是……
“庄卿此信何意,朕有点不明白,哪位爱卿能给朕解惑?”赵晟坐在殿上,他无论与李爻有何猜忌龃龉,手上还总是捻着曾赠对方的腰佩。
殿上安寂一片,没人接话。
景平把算计归回当下,站在李爻侧后方已经懒得愤怒了,出列道:“陛下,微臣替王爷心生悲凉。”
赵晟眼角一抽,他当然听到过流言蜚语,说李爻与这小徒孙关系并非单纯。
他脑袋清醒时想,晏初正当年,遭天家忌惮,如今老大不小只身一人,连个儿子都没有,寻可心人在身边照顾,也正常;而他脑子混乱时又想,他若是愿意,朕又何尝不能给他照拂?
就连赵晟自己都说不清,他待李爻到底是何情愫,或许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再无其他,像小时候作个伴就很好。
再看这贺泠,平时上朝整日整日的不说话,但凡事关李爻,他必会蹦出来。
赵晟心生羡慕:若有人能为朕这般奋不顾身,该有多好。也或许有这样一个人,能让朕为他奋不顾身一次?
随后,他笑话自己:坐这至尊位置,哪里配谈私情。
“贺爱卿此话何意?”赵晟淡淡问。
景平刚一张嘴,李爻就回头瞪了他一眼。
可想也知道,臭小子选择性失明。
金殿之上说话如泼水,李爻没法让景平把“水”喝回去,拦不住他当殿“放厥词”只得拦在他身前,向赵晟躬身一礼:“陛下,贺大人他……”
“晏初不用紧张,”赵晟拦他,“正如当年在江南,朕只是想听听景平要说什么,不会怪他。”
他示意景平继续。
景平道:“历来各朝,功高震主者不得好死。微臣以为,康南王为陛下奋不顾身多次,陛下看在眼里,深刻于心,也……多有照拂。这鸟尽弓藏的魔咒终能在我朝被打破。只是可悲,当朝总会蹦出浑人来迷惑圣听,拉着陛下被史官记上一笔不仁不义!若真如此,康南王悲、忠臣良将悲、陛下悲、我大晋悲矣!”
赵晟眨了眨眼:果然他每次与朕话茬刚硬,都是为了晏初。
第158章 还疯
景平言罢低眸不语。
“鸟尽弓藏”像风在赵晟脑袋里卷了一圈。
郑铮自戕后, 赵晟心魔深种,景平身为大夫让他多去坊间散心,看似是让皇上放松、其实别有所图。
而赵晟在遵从医嘱这件事上做得可圈可点, 时而让几位近臣、侍卫陪同去茶馆、酒楼听曲、听说书。
他听过外面的叨叨, 有时高兴、有时不悦。扶摇见之曾劝:“陛下若是不开心, 就别去听那些草根子嚼舌头了。”
赵晟却道:“天下还不是草根子堆起来的么, 若不出去走走,有些话朕一辈子都听不到。捂着耳朵执政,只会越来越乱。”
只是不曾想, 那些“一辈子听不到”的话是侍政阁安排下去的。
赵晟是心思敏感的人, 听过景平的话,眉头一收,坐在龙椅上和尚入定似的缩了一会儿。
满朝文武站在原地,无人言语。
李爻没有回头看景平, 但猜到是景平暗中做过什么,眼下正在抓住机会让种子破土生芽。
他不至于太担心自己, 像他这样的高官即便被扣谋反帽子,也不会在一息间被发落。
他更担心的是幽州。
李爻忍不住抬眼看赵晟。
从江南还朝不到三年,皇上像被下了邪法降头, 经过嘴歪、眼斜, 跛脚再痊愈一系列折腾, 皮囊好歹恢复如初。可他时而疲惫、时而亢奋, 让人觉得身躯里住进好几个人。
这不就是疯了吗?
李爻感叹:我终归不是他, 体会不到他连继位都预料之外、因此活在兄弟算计里的熬心。可曾经的同情, 辅佐之意已经被蹉跎得所剩无几, 只剩感慨同人不同命了。
这念头刚飘过去,便见赵晟在不经意间看他一眼, 又向樊星道:“去先安殿请先帝牌位来!”
语调非常冷硬。
樊星领命去办。
赵晟站起来了,从书案后溜达出来,缓缓走下御阶。
朝臣们大气不敢喘,都怕他前一刻从容,下一刻便要拔剑戳死谁。
一个个低头不跟他对眼神,暗为景平捏把汗——刚刚贺大人一番话,不太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