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摇晃中,“康南王生擒蒙兀可汗”回荡在他脑海中,将他心口砸得发热的是“康南王”三个字,他回想自幽州口昏昏沉沉坐这马车回宫,是李爻在车内伴了三百里,让他感觉无比安全。他不着边际地想:晏初没在都城……他若回来,会如何待朕?
赵晟入宫,被安置在太靖阁。
这地方是先帝驾崩之所,听说能够平复人心中的戾气,辰王裹乱时,赵晟也一度喜欢在这待着。
不过今非昔比。
偌大的太靖阁里,准备侍奉圣驾的只有豫妃和几名宫人。连扶摇都归位太常寺,没来陪伴了。
为保太上皇“安全”,太靖阁周围满是哨位。
全是花信风安排的人,一半禁军,一半关防驻军。
当年南晋没有先帝完全信任之人,那老头机关算尽,铸梼杌符和掌武令分散军权,也不知他若在天有灵,得知今日局面会不会被气得掀开棺材板子捶胸顿足。
赵晟顶着一张衰催的脸,站在太靖阁七彩窗投下的斑斓里,向礼部尚书道:“如今新帝为平乱局暂时登位,朕不予怪罪,他若想名正言顺,需得有朕的玺印,朕可以给他,但有条件,你要他前来见朕,朕亲自与他说。”
礼部尚书退后两步,恭敬道:“陛下吩咐过了,请太上皇先行歇息,玺印的事情不着急。前日陛下与侍政阁已在尝试推行新政,名‘民权令’,若是成功,玺印会由帝王名章替代,整套印信将重新刻制。”
这话出口,赵晟终于爆了。
他反手将茶盏扫落在地:“胡闹!侍政阁……贺泠!?朕……朕早没看出他的狼子野心!赵岐傻疯了吗!怎么跟外姓人一起罔顾纲常!这……这要拆了赵家江山啊?叫他速速滚来见朕!”
礼部尚书涵养绝佳,往后一蹦退得贼远,躬身道:“是,下官定为太上皇转达,只是陛下来或不来,下官不能做主。”
说完,他还不忘礼数周全,才转身蹽了。
豫妃站在赵晟身后,不劝不动,冷眼看着整个过程。
赵晟扭头见她那副看戏的模样,火更大了,两步抢过去给她一耳光:“看朕笑话?朕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给不了你想要的,也对你无甚兴趣了,滚!”
豫妃算计多、身份复杂,终归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被赵晟一巴掌扇倒,耳中长鸣不散。
只是她并不悲伤,眼泪是应急反应,落下两滴被她摸出帕子沾去了。
帕子已经有点旧了,上面手绘一枝兰花,提字“炽炎屡添,兰催新幄”,后面署着辰王的名。
她甩甩头站起来,脸上一片红肿,嘴角挂血、淡笑道:“臣妾见陛下画过许多没有面目、头发披散的美人,全部悉心收着。臣妾认得那是谁,知道陛下心思在他身上。自那之后就没有奢望了。”
赵晟眯了眯眼睛。
“陛下如今尚未进必死局,身边有的是可用之人。”
豫妃在赵晟面前或温柔似水、或小鸟依人,而今一反常态,赵晟被惊到了。
从前他道这女人是被迫裹进乱局的苦命人,眼下恍惚觉得从没认识过她。
“何人?一群见利忘义的鼠辈!”他淡漠道。
豫妃还是那副淡若兰花的模样:“苏相、樊星、扶摇……甚至那关在内牢的章遮、未成年的二殿下,都是陛下棋盘上的棋子。”
“你……”赵晟有许多话想问她,不知从何处问起。一时语塞。
“臣妾不过旁观者清罢了。听说北关告捷,陛下若想逆风翻盘,要赶在康南王还朝之前。您终归是‘陛下’,大殿下与贺泠改制伤及谁的利益,谁就会与您站在一起。”
赵晟忽而动容,笑道:“到头来,还是爱妃一语点醒梦中人。”
豫妃温柔笑着不再说话:我不过是在养蛊解闷、了却残生,看谁能斗过谁罢了。
第167章 麻木
夜来风凉。
景平在收拾屋子。
整理杂务可以收心, 这些小事他不乐意假手于人。
边关大捷,或许晏初快回来了。他希望对方快回来,又希望可以慢一点, 容他来一次最狠的快刀斩乱麻。
在景平看来, 天下事、宫中人, 就如房间里的东西, 从哪来、到哪去,有自己的位置,便看着顺眼。
有些东西没用了, 就该扔掉;有些人不该活, 就得深深埋进地里去。他把李爻支到边关去是劲力保护着对方对旧情的顾念,但伺机、筹谋,好不容易换来的局面不能被付之一炬。
景平一边狠心地想,一边狠心地把该扔的扔了, 停手时发现扔的全是自己的东西,与李爻相关的, 半件都舍不得丢——没出息的样儿。
他从柜子里扯出李爻已经穿得很旧的睡袍,袍子边角好几处跳线。
他把烂绦子仔细剪掉,将袍子在脸边贴了贴, 旋即也觉得自己是有点毛病, 坦然正视这毛病片刻, 确定改不了。遂已就已就地贴着衣裳细细嗅到熟悉的香味。他笑话着自己、把衣裳仔细叠好放齐, 关上柜子门。
“咔哒”一声轻响之后, 院子里汪兄“嗷嗷”叫唤几声。
动物有自己的语言习惯, 长久相伴之人是能听懂狗话的, 滚蛋的“嗷嗷嗷”意在告诉主人它有重大发现。
景平推开门,见狗子在老梧桐下刨出个大坑。
汪兄又“汪”一声:兄弟快来看!
坑里确实有东西, 土兮兮的像是个布包。
梧桐树是晏初爹娘去边关前栽下的,之后二位没能活着回来。
那年晏初也就……七八岁吧?
景平想到这,心头一紧,难不成是二位留了什么东西给他?
他思量再三把东西启出来了。
布包不大,沉甸甸、硬邦邦的。
正巧,胡伯在院外路过,景平赶快喊一声,捧着东西追上去。
老伯顿步回身:“哎哟,公子,你不出声我都没看见你,实在是上岁数了老眼昏花。”
话毕,老伯的昏花老眼看见景平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新药?够埋汰的。
“汪兄在树下挖出点东西,您知道是什么吗?是不是将军和夫人埋下的,若是晏初不知道,我怕他见了心里难受……”
胡伯愣神反应片刻,又哈腰细看景平手上抱的东西,认出来了。
他大“咳”一声,指着滚蛋:“你这狗东西!让我说你什么好?”
狗东西听老伯语调不善,意识到自己可能惹祸了,一缩脖子、“呜呜”两声,倒退缩在景平脚边即刻认怂。
闹得景平更加莫名了。
胡伯看看布包,看看景平,叹道:“公子打开看看吧,看完收好,重新埋回去,莫让王爷知道。”
这让景平朦胧意识到东西或许是李爻埋的,会是什么呢……?
他满怀恭敬,将布包请到院中的石桌上,小心解开。
油布里是个墨玉匣子。
玉面光滑,没有任何雕纹刻印。因为油布包得仔细,墨玉未遭泥土沁染,在月色下仿佛一面黑镜子,泛着幽光。
景平废了好大劲儿,才将严丝合缝的玉盖子打开。
先入眼的是一对玉坠子,似佩似珏,能对出整个图案。
景平对金玉之物没研究,不明白上面雕纹是何意思,但看那对东西雕工精巧,一只拴在竹扇上做扇坠,另一只挂在笛子上、甩出个很夸张的络子,也就猜出八/九不离十。
除这两样东西,盒子里还躺着个油毡布缝制的袋子,像信封,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
他请出袋子,小心翼翼把里面东西抽/出来——那是很厚一沓子纸。
景平不知纸张里“夹带私货”藏着一片布,展开纸,布片往下跳。
又被他一把抄住。
一晃的功夫,景平看清布片上劲力松散的几个字“吾儿福气绵长”。
年轻人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听李爻讲过这段过往,今日亲眼所见,依旧为之动容。
他在这一瞬间万分确定,盒子是李爻埋下的。
这是衣冠冢吗?
埋了晏初对爹娘的思念。
景平把布片好好放在玉匣里,展开厚厚的纸张看,再次傻眼——
纸上密密麻麻,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爹娘死了”。
字体尚且幼稚,隐约能看出李爻后来笔走龙蛇的筋骨结构,头几张纸上满是皱褶,是泪痕洇花了连片墨迹;往后翻,湿痕渐渐少了;最后几张纸已是平平整整,字也工整、冷静了太多。
胡伯见景平看得皱了眉,轻叹一声。
他隐约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已不能用“匪浅”来形容,才想着让景平知道这段往事也好。
老人真心实意希望有人能疼他的小东家。
“公子看出来了,这是王爷小时候写的。”胡伯道。
景平陡而回神,深吸一口气,点了头。
当年他得知爹娘没了之后,在姨婆怀里嚎啕大哭,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起这事就会掉眼泪。但起码有姨婆不厌其烦的安抚。
晏初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用痛到麻木的方式让自己接受事实?
“南晋定都第一年,将军和夫人就没了。当时老将军在朝中惹人非议,四面楚歌,他担心先帝会寻个机会将李家满门灭了。我第一次见他对小东家严厉……他们隔辈亲了那么多年,那一刻老爷子可能真的心碎了。”
依着胡伯讲述,小李爻得知爹娘战死的消息不吃不喝好几天,每天都在哭,爷爷回府就缠着对方问“爹娘真的死了么”、“爷爷最厉害了,你让他们回来”。
老将军丧子心痛,看着年幼的孙儿心痛之余又不得不狠下心。
“小东家当时还不到八岁,有一天他又不吃饭,老将军让他站在桌边看着自己吃。老朽看得出来,老爷子是拼尽力气才咽下心疼、狠下心……”胡伯缓缓地讲,思绪飘回那一刻。
“老将军吃完饭,不急要老朽收拾碗筷,而是转向少东家,从未有过地严肃对他说‘我再和你说最后一次,你爹娘,我的儿子、儿媳,死了。以后不许反复来问。再过几年爷爷也会死,那时只剩你一个人,你也不活了么?你依然要活下去。所以你要知道,死亡很正常,只有软弱的人才会被悲恸迷了心。你若不想被左右,首先要去面对,接受了生老病死是事实,反而不会那么痛了。李家只剩咱们两个,爷爷需要你来撑起半个家’,”胡伯说到这叹了口气,“道理没错,但大人都难迅速接受的事,教小东家一个七岁多的孩子怎么接受?七岁啊……咳,正是似懂不懂的年纪。可自那次之后,小东家真的在瞬间长大了,他不再缠着爷爷,白天去给皇子做伴读,晚上回来多是将自己关在房里,甚至还给爷爷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老将军怕他心里藏着事憋出大毛病,有一日偷偷去书房看他,见他哭着在纸上写满了‘我爹娘死了’。他心疼,但是没管。后来小东家写多了真的麻了、不哭了……最后他收敛将军和夫人的随身之物,连带娘亲的嘱托,和这一沓子事实,在树下挖坑亲手葬了。那以后,老朽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老将军没了的时候,他没来及见最后一面,赶回来只是在撤空的灵堂里静坐了三天。”
景平翻着割心、冷冽的字,发现每页纸都被小李爻写了日期和页码,一共一百多页。他阖了阖眼睛,仔细将顺序捋齐——所以晏初不爱哭啊,怕是短短数日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怎么……”景平捋到一半,奇道,“怎么中间少了些?”
他拿给胡伯看,页码在某天中断过,第二十七到三十五张不见了。
胡伯也皱眉,摇着头想不明白:“许是损了吧。”
景平将所有东西重新放进黑玉匣子,仔细包严、埋好,对着埋东西的方位端正深鞠三个躬:二位放心吧,往后我会陪着他。让他平安喜乐、福气绵长。
他折腾完这些也没心情收拾屋里了,去洗漱、换了衣裳,进书房安坐着理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