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众打开牛皮桶,里面是一沓子宣纸。纸张迎风招展,近前人都看清了,上面字迹幼稚,写满了“我爹娘死了”。
景平心惊——晏初父母“衣冠冢”里缺少的数页在赵晟手上?
他看向李爻,对方俊脸被朝阳映着、冷若冰霜,半点情绪不外露。
“还记得吗?你爹娘殉国之后你那么难过,仿佛哭干了一辈子的眼泪……是朕陪着你啊,这是你的伤心,朕一直留着,朕待你从来都真心,你如今也要反朕吗?!”
景平心里冒火:你明知有解药却不给他,安得什么真心?又怎能将这般割心的东西当众拿出来!
李爻看赵晟片刻,叹了口气:“你若心怀天下人,我乐意把命都给你。”
这是对赵晟的全盘否定了。
赵晟眉头皱起来,双手发抖:“你……你终于承认要反朕了?”
“臣不反赵家江山。征战逆乱,百姓凄苦,不值得,”李爻叉手躬身,“臣请太上皇先行养好身体,再论其他。”
“你……你……”赵晟接连说好几个“你”,后话卡壳。
就在这时,太靖阁后殿的黑烟更浓了,滚滚直冲上天,侍卫脚踩风火轮来报:“陛下!太靖阁后殿死灰复燃,愈发控制不住。”
报信声音很大,殿内外都听见了,江湖人渐而惊惶。
“太上皇请先出来再议其他,”李爻将语调柔缓了些,“往后少些社稷忧心,不好吗?”
赵晟瞪着李爻,他从未对李爻目露这般凶狠,突然凄苦大笑起来:“晏初,朕一直许你三军之中说一不二,若有一天教你不得离营却不许发号施令,你乐意吗?”他将手中宣纸撕碎、洒开,纸张随风飞散、雪花片似的,“再议其他?没得议!”
话音落,皇后冷淡淡地道:“赵晟,你自己不想好好活,也让他们随你陪葬吗?”她环指周围拥护赵晟的众人。
这话极有感染力,江湖人更加左顾右盼。
话也同样感染了一直看“热闹”、前来讨说法的百姓。他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了,喝道:“你为天下之主,为何背信弃义,将归顺于你的百姓悉数坑杀?”
赵晟不屑道:“他们反朕,当然要杀。”
因果倒置混乱,不好接话。
那老百姓被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正待破口大骂,深吸气、酝酿到一半……
皇后娘娘身子蓦地一晃,护住二皇子赵屹,径直向殿外冲来。
慌乱中没得示下,无一人敢砍皇后。
李爻第一个反应过来,凛喝一声:“动手!”
话音落,他去迎皇后,与几名拉开架势的江湖人擦错而过,将不识好歹之人一招毙命。
景平紧随其后。恍惚间,他仿佛回到初见李爻那日——荒草丛中,衣袂、白发皆飘摇,放倒十几人,片血不染身的大英雄在眼前。
而景平不再是眼睛跟不上对方速度的少年郎。
说时迟那时快,皇后娘娘在赵屹背上一推,将他向李爻送过去——她终归是不忍心。
但多可笑,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爻身法如电,见赵屹飞扑过来、四下抓瞎,让过他身子,反手扯住他背心衣裳拽起来,把他当个球抛给景平。
二皇子被二人接力赛似的传到禁军阵营中。
赵晟眼见事态要失控,抢上两步,抽刀架在皇后脖子上:“住手!”
比李爻更急的是当今圣上赵岐,他冲出保护丛,呼喝下令:“住手!都住手!别伤母后!”
声音都喊破了。
双方果然住手了。
皇后淡淡看一眼赵晟。二人至少曾经貌合神离,而今她眼睛里是不加修饰的嫌弃,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
她向景平道:“贺泠,你助岐儿社稷平稳,三载之后,我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娘亲留下的。”
景平莫名一瞬,便心神震颤:毒方果然在她手上?
“岐儿,”皇后又对儿子道,“做君王刚柔并济,你心太软,这不行的。断不去的情义,娘帮你断!”她话音、眸色陡然皆冷,毫无顾忌地提起挟持赵屹的匕首,向赵晟刺去。
赵晟大骇,几乎没反应过来便下腹剧痛。
他与皇后感情淡漠,但道她识大局、行事得体,自问多年与她相敬如宾。
万没想到这柔顺的女人翻脸似翻书,下手毫不留情。
疼痛之后,是上头的暴怒。
赵晟发起狠来,扯住皇后头发,长刀不留情地往对方脖子上抹去。
鲜血顿时扑涌而出,顷刻染红了皇后的衣裳。
夫妻二人彼此一刀断了结发情分、也彻底斩断了赵岐的心。
圣上惨嚎一声,毫无预兆地向后仰摔下去。
倒是那小不点赵屹,大喊一声“母后”,想冲过去。
被景平手疾眼快地薅住衣领,再次反扔给一旁护军。
变故突发,李爻也没想到。
他心下对皇后几番敬重,却无暇唏嘘,呼哨一声,风翼军、禁军彻底与众江湖人战在一处。
在这关键时刻,蓉辉将皇城外的禁军调来了,乱局很快被压制。
期间,那武痴杀手几次想上前与李爻挑衅,都被风翼军拦下——吾等在此,岂容宵小造次?
他彻底傻了,自问武艺高强,自以为万军阵前能冲至上将咫尺内,谁知事到临头,李爻半眼都没工夫分给他。
一片乱战中,没人对赵晟下手。
他与李爻隔过刀光剑影相望,向扶摇伸手。
扶摇眼泪流了满脸,他想跟赵晟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口,默默从怀里摸出方子递在赵晟手上。
“你的解药方子,晏初,”赵晟淡淡的,伤口很疼,他说话有些气喘,“我若不是……为了它,不用再回火场来。”
李爻没说话。
景平一脚踹倒一名内侍庭侍人,喝道:“如何肯给我,依旧是要帝位?”
赵晟垂眼看自己腹部血流汩汩,低头抬头间他已经眼前发黑:“我……活不了了,连你都背离我……索性都毁去,”然后,他居然将方子揉成一团,塞嘴里吃了,“晏初啊,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景平急怒撞头,要往前冲,被李爻一把拉住。
火越来越大,李爻没戴面罩,已经开始咳嗽。
他在景平腕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安抚,无言地向他笑着摇了摇头:为我做得够多了。
片刻,他放开对方,还刀入鞘。腾出手来从怀里摸出个东西。
是那黑镯子,已经被破开了裂口,老将军的骨头圈已被取下了。
李爻向赵晟端地叉手行礼,恭敬、郑重,跟着巧劲一抛。镯子落在赵晟脚边。
“即及黄泉,无相见也。”李爻淡声道。
弹指一挥间,赵晟表情变化翻覆,最后他仰天大笑。
肚子上好大个伤口,一笑血就往外涌,他却不知道疼。
那笑更分不清是疯还是悲。
他看向金殿方向——朱墙金顶暂且安宁,与太靖阁遥遥对立。
郑老师的三缕忠魂还在看着朕么?
太靖阁后的火越烧越大,热气涨碎了拱顶的彩琉璃,尖利的碎片噼里啪啦往下落。
扶摇和樊星护住赵晟,想扶他到殿外去,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木讷转身,默默走入后殿大火中。
烈火无情,烧尽糊涂帝王一身的痴妄贪戾,让罪孽变成飞灰,随一阵风去。或许飘到山河江川各处,去看何谓海宁天青;也或许直坠黄泉路,等一个印证,看李爻是否与他再也不相见。
扶摇呆愣愣地看着大火,又回头看一眼李爻,遽然鼓起勇气、嘶喊着冲入大火中——陛下,你说满朝文武只有李爻曾真心待你,他背叛你,你就不要活了么?而我为你算尽退路,你看不到我……我在你心里终归比不过他万一。但我至少愿意陪你刀山火海。单论这一点,我赢过他了。
火舌飞扬中,扶摇扑住了谁的残破身躯。对方已经无力将他推开了。
他用尽力气,死死纠缠,去寻一方无人看见的至死不渝。
为何这么深情?
他隐约知道,又不大知道,但已经不重要了。
南晋最大的祸头死了。
内乱被李爻毫无顾忌地压下去。
只是太靖阁的大火太大了,最后烧成一团冲天火炬。
烈火中有人幽幽唱着歌:“一兴八百年,一死望夷宫。寄语家与国,人凶非宅凶。”
宫中妖仙又在唱《凶宅》。
如今恶人已去,家国平安。
第170章 晏初
火烧去了大片的南晋皇宫, 也似烧出了碧空万里。
只是烟尘让李爻的肺难以负荷。
他北去南来急急火火地折腾,破筛子似的身体终于撑不住,当天就发了烧, 后面好几天起不来床。
依着他那强撑的性子, 他是要把公务搬到府上的。
景平在这时惯有硬气, 让常怀每日拦在府门前, 公文公务来即改道:送来可以,但不许直接送到王爷面前去,万事我处理, 实在拿不准的我亲自去问他。
而赵岐登位没看黄历, 实在太不顺利。
他亲眼所见父母相戕当场晕厥,之后被景平救醒,与人见面时总是有点奇怪。他也悲、也切,待国事上心非常, 可身体太差了,时不时更像变了个人, 细论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总归是不大一样。
蒙兀的图择可汗被常健扣押,他的大汗亲爹为让他活命, 同意以燕北关外的暖水河为界, 再不逾越半步。
图择在这年冬至被接到都城开始了他的质子生涯。
幽州刺史庄别留被苏禾利用, 险些葬送北关国门, 又威逼当朝大员服毒, 自请惩罚。赵岐念当下百废待兴, 称此事后论, 让他带百姓回幽州安置、重建边城,且看是否能将功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