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203章

景平的解药被送到王府时, 李爻在休息。

送药小官朗声道:“贺大人此次舍身……唔!”

话没说完,被景平一把捂了嘴。

贺大人一改往常的冷肃,做贼似的左右看过,将解药揣进怀里,低声道:“王爷还歇着呢,小公公千万别嚷嚷。”

说得好像小官的声音能穿透好几道跨院似的。

“此外还得劳烦小公公给陛下带句话,我服毒的事定不能让王爷知道。”

得见如此鬼祟的贺大人,小官表示开眼了。他眼珠一转明白了什么,笑称“定当转达”回宫复命。

只是贺大人捂得住一时,捂得住一世么?

又一场大雪之后,都城邺阳生出种劫后余生的安稳。阳光照在冻雪上反射出的光芒都缤纷如水晶。

小寒时,景平做成了五弊散的解药。

他心里打着鼓——晏初体内毒已陈冗,能全解开吗?

试过,确实不大行。

从脉象看,毒被化去一半。

表象是,李爻喘气轻松许多;代价是,他每天困得要死。

中毒多年,让这老毒药坛子心态平和。他一边安慰景平慢慢研究改进,一边埋汰对方给他喝得是蒙汗药。

再然后呢,李爻稍有精神就在府上待不住了,说他成天在家泡病号实在不像话。

结果别说上朝了,景平连门都不让他出,苦口婆心地念念叨叨,从“毒性有变化”、“皇上都准你假了”,到“少操点心”、“你就当心疼心疼我嘛”……

嗯。

他的理由、行事从不强硬。

凡李爻想出门,他就巴巴儿地看着人家,僵持片刻,对方总会败下阵来。

李爻怀疑景平心里藏着事——可天都让你翻了,还有什么要瞒?

他想不通,其实也有点懒得想。在家多歇,能让景平心里舒坦,他妥协地顺坡下。

于是王爷在数九严寒里,继续躲在王府喝茶看书,气色迅速见佳。

日子一晃,眼看要过年。

新帝仰仗景平,景平又不嫌累地“越俎代庖”替李爻默默处理日常事务,忙得不行。

富贵闲人康南王在家吃喝玩乐、百无聊赖。

这日午后,王爷小憩起身,打算溜达到花坊晒太阳、侍弄花草。

花信风来了,拎着酱货、小菜和两坛子酒。

“有空吗?”他不寒暄,把酒菜往桌上一放,到盆边洗手。

李爻大大咧咧靠窗端详人。

他俩认识好多年,上次花信风专门找他喝酒,是他到江南的第一年、赶上苏素的祭日……

李爻心说:不会是松钗出事了吧?景平把他借走了,没说要做什么。

他心下存疑,但不好直接问:“嗯……快过年了,你来给上官送礼的?”他抻脖子看桌上东西,“炸花生、酱鸡爪、卤猪蹄子、酸辣藕、胡饼包肉……就这?过了年调你去守城门算了!哈哈哈……”

花信风扭脸幽怨地看他一眼:“你能喝酒吗?”

“咳,最近喝药,景平让我忌酒、忌辛辣,”李爻终于不水蛇腰靠窗户了,站直身子颀长潇洒,溜达到桌边,“不过嘛,咱俩交情深,陪你喝几杯还是可以的。”

“那你还是别喝了。”花信风准备自斟自饮。

忌口之说是李爻胡云的,他吩咐胡伯把酒温了、吃食装碟,又拿来干果、水果——花信风可太奇怪了。

“对了,太靖阁清干净之后,没寻到豫妃和福禄的尸身。”花信风说着,在李爻杯上一碰,二人各饮一杯。

“跑了?”李爻问道。

他是赋闲,但大事兵部会送呈文,景平一时替他挡下看,也会在事后与他交代的。

那二人一直下落不明,生死不见人。火大总不至于把人烧成灰吧?

花信风唏嘘道:“福禄藏得太深了,我命人查他的底,一片空白,但据豫妃身边的宫女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豫妃解闷?”

李爻不知那二人到底有何纠葛,三言两语间更不好评断,只是皱眉苦笑叹道:“可怜人必有可悲之苦。”

二人几杯酒下肚,花信风把朝里的事都说完了,话锋一转:“那什么……师叔你今年多大了,你跟小景平……你俩认真的?你真一辈子不娶亲啦?”

呦呵,看你徒弟没在,这么挖墙脚?

“哼,当然是血气方刚、欲求不满的年纪,只有他能受得了我,你不懂。”

花信风:……

李爻瞥他,没形象地嗦鸡爪,把骨头啃得贼干净——滚蛋都懒得再费劲。

“你知道我酒量不咋样,再不说正事我可醉了。”

“晏初、师叔!”花信风给李爻满上酒,“咳!”

然后他闷了自己杯中酒,一脸内伤深重的模样。

李爻要让他愁死了,但猜个八/九不离十。

“怎么了?你要死了?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李爻抢白他,“被松钗丑拒咱也不至于这样。”

花信风似要瘪嘴,李爻心里拍巴掌:看看,果然是吧。

谁知下一刻花信风摇头,半趴在桌子上,小声嘟囔道:“跟你家那小屁孩说说,让他把松钗还我行么?”

李爻眨眼:“什么意思?”

花信风也愣了:“你……不知道?”

对视之间,李爻顿悟出景平胆大包天的行径——难怪总拦着我出门!

但大将军非常拎得清,把政务相关的猜测暂抛于脑后,全心全意关心花师侄个人问题,拉着椅子往花信风跟前凑合,坏笑着问:“你跟松钗到底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按着李爻的逻辑,能让花信风说出“把松钗还给我”,必是很有进展的。

没想到花信风更惆怅了。

“你一直没出府门,不知道也不奇怪。大乱之后,他就顶上了圣上那张脸,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私下问景平,景平说圣上被刺激得身体、精神都不稳定,确实时不时要松钗代替。后来我单独请见,见到的果然是他……我跟他说……哎呀……”

话茬戛然,花信风又搓脑袋,又揉脸,简直泼猴附身。

那么端雅的人,怎么一入情海成这副德行了。

“行啦,”李爻一把按在他胳膊上,“你说什么了?”

“我说……”花信风深呼吸,“我说‘我知道是你,等你能做回自己、能做想做的事时,我愿意陪你一起’,然后他先是愣了,再就顶着圣上那张脸对我笑,笑得可好看了。我以为他乐意呢,可他跟我说……他做不回自己。随时成为另一人,就是他想做的事。”

花信风长叹一声,连干三杯酒,就差吹瓶了。

“哦,所以你以为他做不回自己是因为景平‘霸占’?”

“倒也不是……易容总不能强迫,”花信风支支吾吾,“但是吧……哎呀,不知怎么说!”

李爻指他:让我说你什么好?

话乍听挺扎心的,松钗看似是将花信风拒绝了。

但依李爻看,实在是花师侄不开窍,且松钗也没有多决绝。

“别喝了,”李爻把酒没收,换上茶水,埋汰道,“喝躺下我偌大的王府也没你一席之地。”

花信风怨毒地看他:见色忘义。

“我问你,什么叫‘等你能做回自己……我可以陪你’?就是现在不陪呗?”李爻往椅子里一靠,“你是不是傻?”

花信风咂么咂么,也觉出不对了,捶胸顿足:“唉!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可怎么办?他肯定误会了……”

“跟误不误会没多大关系,你先说,还惦记苏素吗?”李爻不乐意看他了,把樟木小球的挂绳套在指间转圈玩。

花信风道:“到死也不会忘。忘不掉年少的怦然心动,不忍心随风扬了那段时光。她从来没对我心动过,我也想走出来,结果发现眼前四面皆是墙,想出去只有把墙拆了,又舍不得。这跟惦记不一样。”

说法比较朦胧,但李爻能明白。

往昔回不去,少年已华发。

人太年轻时经历过于浓烈的感情是很容易陷进怪圈的,会用念念不忘祭奠求而不得。

当年轻的双眼被浩渺月色填满,就很难注意到路上的奇景了。非得有朝一日倏然醒悟,才能发现流失的时光里,求而不得未必是遗憾,记忆深刻更多是因为自我感动。

“松钗的心里也有墙,”李爻随手剥橘子扔进嘴里,酸得直咧嘴,改吃花生,“你的墙是曾经沧海,他的墙是对过往的全盘否认。花将军啊,攻城略地要讲战略战术,你公然砸墙,他只会认为你是外敌入侵,不会把你看成拉他海阔天空的男菩萨。”

花信风没想过感情还要讲战略,不是真心实意就行了么?

“那……这怎么办?”

“啧,”李爻嫌弃他不开窍,“像松钗这样的人,只能徐徐图之。他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想成为另一个人,言外之意是不乐意做自己。为什么?因为痛苦啊。所以……你看你说的那屁话,你不能逼他做自己。即便你知道他怎么变都是他,你也不能点破,你得陪着他演,他变成什么样你都喜欢,他就看见你了。”

“啊……?”

花信风似懂非懂。

李爻掰开揉碎道:“老大不小了,你整什么告白?就得立刻马上让人家告诉你‘行’还是‘滚’?他让你滚你真滚么?小孩才诉衷肠,大人要么直接勾引,要么长情相伴,你懂不懂?”

花信风离懂又前进了一步,觉得应该理论与实践结合,问:“诶,那你跟景平是哪种?”

李爻盯他片刻:“关你屁事,没话快滚。”

“你让我滚,我就不滚,”花信风茅塞开缝儿,心情大好,不甘愿道,“怎么不关我的事,那可是我徒弟!我徒弟是好样的,独面十万人,眉头都不皱。你是没看见他跟庄别留对阵的时候,跟变了个人似的,他还……”话到这一缩脖子,想起景平求他别提服毒的事。

“还什么?”

花信风拿起李爻扔一边的橘子,吃一瓣同样呲牙:“那什么,背后说人不好。酸死我了,哈哈哈……我走了。”

李爻觉得有事,但看时间景平快回来了:“走走走,一会儿再让他看见你背后告状的出息。”

花信风抬屁股走人,仗着酒劲儿威胁:“我以后要是孤独终老,就到你府上打地铺不走了。”

李爻捻起花生、打暗器似的弹到花信风屁股上:“随时欢迎。”

花信风“哎呦”一声,意识到小师叔的脸皮堪比城墙,这实在算不得威胁,揉着屁股扭头跑了。

李爻成功把人轰走。

让人把杯碗残羹收拾干净,嘱咐府上不许跟景平提花信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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