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慢而僵硬地抬起手中的本命剑,然后一剑一剑,干脆利落地,出了七十一次剑。
每一剑都精准地刺中要害,一击毙命,没有任何的痛苦,魇气从生机尽失的人体中缓缓流失,那些满手鲜血的人眼里只有痛苦,愧疚,和释然。
满地尸身之中,唯剩三人站立。
祝父欣慰,重新握住了祝时愉握剑的手。
那段传来怪异的阻力,轻松又陌生,血肉噗嗤的声音在周围混乱嘶哑的嘈杂声中格外清晰,祝时愉听见祝父用似哭似笑的嗓音颤抖着说道:“小愉……别睁眼。”
“往前走……”
“莫回头。”
“莫……回……头……”
噗嗤几声,整个世界终于重归寂静。
祝时愉不敢睁眼。
他随着重物跌落的声音,一同卸掉身上所有的力,无声仰倒。
镜悬剑身的光芒急剧明灭,自动撑起了一道无形的剑阵,将祝家所有的魇气都锁在了里面,逃不出哪怕一丝。
祝时愉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好像这样就能看不见周围血流如注,尸身遍地的场面。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冲刷到伤口刺痛血肉泛白,祝时愉也机械地睁着眼睛,水珠噼里啪啦打在脸上,顺着眼角浸入早已湿透的鬓边。
若非晏来归知道祝时愉还活着,不然就连他看见这个场景也会下意识认为这里没有活口了。
晏来归沉默地蹲在旁边,一遍遍地想把所有人的眼睛阖上,可是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没法闭上眼睛。
最后晏来归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于是回到殊灵身边,一点点擦着他脸上的雨水。
不知过了多久,祝时愉终于闭上了眼睛。
然后晏来归面前画面一转,再次扭曲泛起光怪陆离的光芒,他有些不适应地避了避,再次睁眼时,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们又回到了未被溅上满目鲜血的高墙庭院里面,祝时愉重新变回那个半人高的小团子,正安然无恙地坐在秋千上,低垂着眼眸不知出神些什么。
晏来归一愣。
祝时愉仰起头,看着神色间有些疲倦的晏来归,低哑道:“晏来归。”
“出去吧。”
晏来归愕然不已。
这是他来到殊灵识海内,看见的第一个画面。
直到这时,晏来归才终于彻底明白了殊灵这句话的意思。
出去吧。
不要进来,不要参与了。
悲剧只会一遍遍地重复上演,而他沉溺其中,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曾经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场景,甘之如饴地享用最后一顿断头饭,明知道温暖过后是血味浓重的永夜,也要抓住最后一缕暖意。
跟着他一起轮回这样的幻境有什么好的呢。
只有一触即灭的虚幻美梦,还有真实痛彻的真相。
平白无故惹旁人难过。
晏来归伸手去抓殊灵,语调快速而略显焦急:“……殊灵。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这样只会无限沉溺进去,最终导致迷失。
祝时愉低眸笑了一下。
他看着晏来归已经能够抓握住他的手,并不意外。
晏来归就是晏来归。
即使他故意将晏来归排斥出他的幻境之外,晏来归也能靠强烈的意愿影响他的幻境。
祝时愉抬起头看着晏来归,半晌后向他伸出另一只手,道:“你真的要来陪我么。”
晏来归发现殊灵的识海幻境无形之中已经松懈了不少,方才他想触碰到殊灵,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如今却能彻底握实了。
然后晏来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祝时愉的手翻过来,面无表情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心,道:“下次再不听话擅作主张试试。”
祝时愉:“……”
祝时愉似是不可思议,震惊无比:“你……你在干什么?!”
从小到大,还没有谁会惩罚他打他手心,这种只会发生在惩罚贪玩顽劣不求上进的小孩身上的,幼稚又无语的惩罚,晏来归他!
他!!
从小天资聪慧悟性极高一路被夸的祝时愉感觉自己被狠狠冒犯了。
晏来归可不管他怎么样,毫不客气地抱起气到冒烟的冰雪小团子,转身就走。
第27章
祝时愉简直火大,冷冷伸手掐住晏来归的脸颊两侧:“晏来归,本尊对你是不是太过纵容了。”
若现在伸手捏他脸颊的人是长大成人版的殊灵,那也许还会有些威慑力。
现在嘛……
晏来归低头看了一眼把他脸掐得微微变形的手,祝时愉此时也才团子大小,对比从前那位浑身透露着生人勿近的剑尊大人实在是太过迷你,以至于生气的时候都显得过分可爱。
晏来归哦了一声,丝毫不惧地伸手掐了回去。
他不仅照模照样地掐着祝时愉软软的侧脸,还轻轻捏起来扯了两下,揉搓捏扁各种盘法都玩了一遍,终于玩了个开心,在祝时愉气死之前大发慈悲地收了手。
手感真好。
要不是顾及到眼前的团子并非真的年幼小孩,不然晏来归高低也得抱起来亲一口。
真的太可爱了,凶人的时候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只会让人更想欺负。
晏来归心满意足地抱着祝时愉走进了前厅。
祝时愉气到甚至有些头晕,现在的体型差让他对晏来归也报复不了什么,晏来归可以轻松把他抱起来,一只手就能制住他所有反抗。
可恶!
还不等他做些什么,就见晏来归就抱着他进了前厅,见到了在前厅与客人洽谈的祝夫人。
晏来归半点也没有客人的自觉,他走上前去,也没让祝时愉从身上下来,温声道:“夫人好,我是时愉的朋友,他今日一个人在院里的秋千里玩,我问他为什么不叫娘亲陪,他说娘亲在忙,不想打扰娘亲,怕娘亲嫌他黏人黏得紧会很烦人。”
祝夫人惊呼一声,她一拍大腿,赶紧从晏来归怀里接过侧脸泛红面无表情的祝时愉,道:“小愉好不懂事,怎么这样想?娘亲怎么可能会嫌你黏人?娘亲平常都恨不得揣着你出门。”
平常只有她家一心读书修炼的儿子嫌她们爹娘烦人的份好吗!
晏来归笑道:“他性子别扭得很,一个人修炼累了,也会想爹娘,只是大话放出去了没好意思拉下脸来找你们而已,都这样,多抱抱多亲亲就好了,他表面上看起来面无表情,其实心里开心得很呢。”
祝时愉:“……”
祝时愉人麻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晏来归你……”
他话还没说完,这番话就被祝夫人自动翻译成了“孩子小还要面子,想爹娘了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被爹娘亲一下都得心里开花,但碍于脸面不肯表现出来”,当场把祝时愉揣进怀里抱着,和善地对晏来归说道:“你叫来归?名字真好听。见你年岁也不大,要不要与你爹娘说一声,今晚留在祝府休息?明日我一定差人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回你爹娘手里,不必担心。”
晏来归笑了一下:“好啊。”
祝时愉还在气头上,然而听见晏来归这么说,才想起他对晏来归的生平一无所知,因而若有所思:“这个时候,你在哪?”
这个时候原主应当还没出生呢,晏来归也还没有来到这里,他笑了笑,自然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那您和时愉好好休息,我先去修书一封。”
祝时愉盯着揭过话题转身离开的晏来归,没有说话。
祝夫人应声,等晏来归离开以后,略有些新奇道:“小愉,你这么小,哪儿寻得的忘年之交哟,不过来归看着就让人放心,清润俊雅,君子如玉,若非如此,娘刚开始见他抱着你的时候差点就要喊家丁了。”
祝时愉:“……”
小愉不是什么亲人的性子,平常黏黏爹娘都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在外面能被陌生人抱着走一路还安安分分的,真的很稀奇。
祝时愉盯着晏来归渐行渐远的修长身影,半晌后才出声道:“不是好友。”
祝夫人一愣。
不是好友……那能是什么?
祝时愉从夫人怀里跳下去,刚要去追晏来归,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地顿住了脚步。
小小一只的白团子站在祝夫人膝前,拉过她的手心,一边写一边低声道:“娘。他说,有些东西我不说的话,你们是不知道的。”
所以,每次好不容易的见面,都要写一遍。
祝夫人看着祝时愉写在手心里轻柔端正的字,微微睁大了眼睛。
祝时愉已经能够十分熟练且面不改色地在娘亲惊喜又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写字了,虽然距离晏来归那样轻松又温柔地说出口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是好歹够用了。
祝时愉张开手抱了祝夫人一下,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娘亲。以后他若是同意了,我就带他来见见你们。”
“不同意的话……我再想想办法。”
“记得帮我给爹也写一遍,他现在不在这,我不等他了,”祝时愉道,“再不追出去,晏来归要走远了。”
有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有人能够陪他再走一遍,已经足够了。
梦境之中的稚嫩孩童身形逐渐拉长,重新长成了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
剑眸锋利,五官俊美,长发冠在身后,劲窄腰身收束于白金腰封之中,勾勒出流畅的腰线弧度。
祝夫人似是愣住了,门外大喊着“谁说我不在了”推门而入的祝父也愣住了,恍惚道:“……小愉?你乱吃什么变大丹药了吗,怎么长这么大只了?”
祝时愉:“……”
祝时愉对他爹那榆木脑袋实在不悦:“我要去追人了,不长大一点他天天把我当小孩。”
自从晏来归进来之后,他不是被抱就是在被抱的路上,晏来归起的头,还撺掇他爹娘一起。
祝父哟了一声:“追人好啊!追人你爹我擅长啊!我给你传授传授经验?”
祝时愉叹了口气。
他能指望一个追漂亮姑娘送各种古剑孤品的榆木脑袋给他传授什么经验?
没把人吓跑都算好的了。
得亏他娘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