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还记得,”晏来归道,“他们就是真的。”
不然,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晏来归如今也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大概是因为殊灵本身就重伤虚弱,在外处理残存魇气的时候不知何时被趁虚而入了,如今他看见的这一切是殊灵记忆之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是魇气为他量身打造的幻境。
不然就算是大罗神仙下凡出手,晏来归也不可能在其他人的识海内幻化出能够与这个世界里的人和物交互的实体,这本来就是悖逆常识的。
祝时愉盯着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祝夫人,默然片刻,道:“娘。”
祝夫人失笑,她叹了一口气,主动弯下腰来把小小一只的冰雪团子抱进怀里,轻轻在祝时愉脸上亲了一口,道:“娘也想你了,想亲亲你,小愉今天可以先不做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吗?”
“……”
晏来归只看得见祝时愉背对着他,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祝时愉抬起手环住娘亲,闭上眼睛,嗓音发闷:“……娘。”
这样的祝时愉已经可以算得上十分黏人了,祝夫人很惊喜,差人把祝父叫过来,一边对晏来归笑了一下,和蔼道:“快坐吧,休息一会,先用点东西垫垫,还要好一会才才开饭。”
晏来归没有拒绝,随便吃了一点。
他摘了两串葡萄吃,入口没滋没味的,味同嚼蜡,祝时愉好像知道什么,默默道:“我那天没吃。”
所以记忆里的葡萄没有味道。
晏来归失笑。
祝夫人却误会了,她讶然道:“小愉没吃吗?我以为你不爱吃。”
说着,祝夫人便自己拿了一点,喂给祝时愉,祝时愉盯着娘亲手中捻着喂过来的葡萄看了半晌,张口吃了,低声说道:“谢谢娘亲。”
他伸手又抱了抱祝夫人,在心里演练无数次的话卡在喉口,依旧开不了口。
祝父此时火急火燎地到了,看见祝时愉青天白日居然都能拉下面子开始黏人,同样惊喜得很,大叫一声:“小愉!你爹我呢?不黏黏我?小偏心鬼。”
祝时愉:“……”
太咋呼太吵闹了,祝时愉不是很想理他,然而此时他只是一只能被人抱来抱去的小团子,根本反抗不了爹娘的揉搓,被抱着转了四五圈,晕头转向之下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也抱了一下祝父:“好了。”
祝父瞪大眼睛:“小敷衍鬼!”
祝时愉:“……”
祝父在小团子脸颊也狠狠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把儿子放了下来,转头看见这儿还有客人,脸上春风得意的笑容蓦地一僵。
晏来归非常懂事地说道:“没关系,我刚才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睛,耳朵也灌了风,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祝父:“……”
祝父平常在外的形象稳重可靠,在家也装得矜持无比,只偶尔在妻儿面前这么稍微失态一点,没想到都能被客人看了去,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好。
晏来归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闲来无事顺手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没尝出味道来的时候笑容不由自主地淡了一点。
再美好,终究也都成了梦。
说是这么说,祝时愉抱完祝父,也没有松开手,晏来归看着小团子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的别扭样子,忽地意会到了什么,对祝时愉传音道:“需要我回避吗?快说吧,你这样大方直白地对他们表达出爱意,他们会很开心的。”
之前不过是从晏来归嘴里听见祝时愉想他们了,祝夫人都能开心得合不拢嘴,要是祝时愉亲口说了,他们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可惜祝父怀里的冰雪小团子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和目光期待的祝父对视半晌,最终只憋出一句:“爹。”
祝父诶了一声,欣慰地抱着祝时愉原地转了一圈,道:“小愉懂事了,小愉唤我了,真好,他平常没事都连名带姓唤我的。”
晏来归:“……”
殊灵小时候,还怪有脾气的。
祝时愉似乎放弃了,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别扭又拧巴,一时之间很难改过来,微有些闷闷不乐地从祝父怀里跳了下来,朝着晏来归的方向走来,道:“走了。”
晏来归一怔,道:“走了?去哪?”
祝时愉不答,只是道:“要换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晏来归反应了好一会,在看见周围景象开始虚幻扭转,只剩中间站着的祝父祝母二人依旧身影清晰,这才骤然意识到了祝时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幕的记忆要过去了?”
祝时愉转过身去,凝视着仍未消散的两人,久久不言。
祝夫人见他们要离开,神色中只是有些遗憾,轻轻道:“小愉。”
“……”
攥住晏来归的手无声收紧。
晏来归抿了抿唇,他想牵着祝时愉往前走,可是祝时愉却纹丝不动,晏来归干脆直接把只到他腰的祝时愉抱了起来,往前走到祝父祝母面前,放下,无视祝时愉盯过来的死亡视线,弯弯眉眼,对祝父祝母道:“他想和你们道个别。”
“快去吧,”晏来归蹲下身,小声说道,“有些东西,你不说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祝时愉只是道:“他们知道。”
晏来归:“他们想听。”
祝时愉垂下眼眸,道:“晏来归。如果他们还在,一定很喜欢你。”
他好像永远也学不会如何言爱。如果是晏来归的话,一定会很容易的吧。他这么能说会道,一张嘴能不重复地说出很多甜言蜜语,不论对面是谁都把能对方哄得心花怒放。
晏来归始终不能代替祝时愉控制他的言行,他看着祝父祝母开始虚化的边缘,沉默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终究只是殊灵一个人的过往,他从未参与,也改变不了,所有的伤痛无法随风消散,想要弥补的遗憾也终究会一直哽在心头,永远无法释怀。
即使说了又如何,这些终究只是记忆化作的幻境。
就在周围高墙林苑彻底消失变成一片缥缈的苍白,而祝父祝母的身体也已经开始消散时,却见一直沉默的祝时愉动了。
他蓦地抓住了他们的手。
祝父祝母的身影消散速度开始凝固。祝夫人惊讶地蹲下身,温柔地摸摸祝时愉的脸,道:“小愉,怎么了?娘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跟他走爹娘也放心。”
祝时愉低下头,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娘亲身影消散的速度,迅速地在祝母手心里写着什么。
掌心泛起轻微的痒意,祝夫人在辨认出祝时愉写的是什么之后,不由得惊喜地睁大眼睛:“小愉!”
祝时愉写了一遍,指尖不知为何有些颤抖,他看了一眼祝父,在祝父眼巴巴的期待眼神中也抓过祝父的大手,在他略显粗糙的掌心里写了一遍。
祝父全程看着中祝时愉写完,年过不惑的中年男人肉眼可见地高兴得说不出话,蹲下身在祝时愉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拍着自己的膝盖乐滋滋道:“我居然能有这一天!爹也爱你!娘肯定也爱!”
祝时愉盯着祝父祝母的笑容,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他不常笑,也不太会笑,不熟练挤出来的笑容笑容总显得有些僵硬勉强。祝时愉于是不笑了,沉默着继续拉过他们的手,执拗地写了一遍又一遍。
祝夫人轻轻抬手擦过祝时愉的眼角,眼中含着泪笑道:“好啦,小愉,去吧。他在等你。”
祝时愉不肯放。
一直写到手中的温热掌心彻底消散,机械重复到手指酸胀钝痛,颤抖的指尖不自觉地痉挛着。
他这才停了下来。
晏来归走上前来,从身后把背影孤单的祝时愉圈进怀里,轻声说道:“我能不能自恋一点,认为你爹娘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
祝时愉没说话。
他只是哑声道:“他们那个时候其实还有残存的神智。他们认得出我。”
被魇魔感染入侵神智的人会非常痛苦,争夺不过身体的控制权,就只能看着自己的神魂被魇气一点点蚕食殆尽。
魇气入侵只是第一阶段,这个阶段想要消除是最简单的,下一个阶段是感染,这个阶段魇气已经灌满了整个识海,几乎是难以祛除的程度。不过成功感染吞噬神魂也并非易事,成功概率视自身神魂和神智坚韧程度而定。
所以当初那只巨狼最后撑着一口气,也能生生把身体的控制权牢牢抢回自己手上,就为了不伤害晏来归。
祝父祝母都是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可他们当初在看见祝时愉握着镜悬僵硬地站在滔天魇气之中,却还是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殊灵的情绪波动过大,晏来归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变化,光线阴暗下来,漫天魇气张牙舞爪地盘旋半空之中,整个祝家没有一个活口,都葬送于魇魔手下。
魇魔控制了他们的神智,让所有祝家人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残忍地亲手着撕扯着站在原地不动的祝时愉。
魔化尖长的利甲轻轻松松地刺穿身体,毫不留情撕扯着他的血肉,让那白衣如雪般的挺拔少年郎眨眼间就污血满身。
晏来归瞳孔微缩,他本能地想把祝时愉往怀里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地又变成了最初那什么也碰不着摸不到的半透明灵体状态,只能就这么飘在殊灵身边,无法替他挡住一点。
晏来归真的生气了:“殊灵!把我放进来!”
这是祝时愉的记忆幻境,虽然受魇魔恶意控制过,但是殊灵也有着一定的掌控权,比如让不让外来的神识参与这场惨剧。
殊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低下头,看着身上的血肉一块块被撕下来,扯断鲜红跳动的血管,逼至五脏六腑,心脉要害。
源源不断试图刺破本能护在他心脉上的护体灵力的,是在祝家勤勤恳恳半辈子,一直念叨着自己半截身子入土前能等到等小少爷学成归来好仔细看看他的老管家。
他浑浊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带着不属于管家本人的鲜明恶意,魇气缭绕的血红眼睛里无声滑落蜡黄脸颊的眼泪,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也说不了,因为喉间全是涌出来被他强行压下去的血。
几乎将他全身撕出白骨的,有小时候抱过他看着他长大的奶娘,也有用自己攒起来的俸银瞒着祝夫人偷偷给他买山下糕点的小厮。
很多很多,祝时愉不记得了,他眼前被浓重血气熏得刺痛,有些睁不开眼,索性不看不记了。
几乎将天空全部遮盖的魇气肆意畅快地吞噬着眼前人的情绪,滋长壮大的速度几乎令人心惊。
它们以此为生,以此为乐。
即使是这样,祝时愉也不肯动手杀掉哪怕一个人。
祝时愉眼里最后记得的,是祝父祝母苍白无比的脸。
他们控制住自己不上前加入这场血肉的狂欢已是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小愉从仙风道骨变成满身重伤。
祝时愉眼里也只有他们,他们隔着尖锐持续的刺痛和漫长思念的时光遥遥相望。
魔化尖长的手抓过来,却没有刺穿祝时愉的胸膛,而是颤抖地遮住了他的眼睛,想扣开他死死抓住剑柄的手。
拿不出来。
祝夫人只好轻轻叹息一声。
黑暗之中,有人握住祝时愉鲜血淋漓僵硬无比的手腕,嘶哑说道:
“爹替你来。”
“该动手动手,剩下的……爹也没法了。”
“兵法思想你……你三岁就能倒背如流,实战起来……果然不行啊,小愉。”
大概是发现了漏网之鱼,其他被魇魔完全控制的人调转目标,纷纷朝着神智尚未泯灭的祝父祝母而去。
祝时愉的理智告诉他,这里的魇气必须要尽快处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魇气扩散出去。
悲剧只此一家,总比万千和睦家庭遭殃要好。
他已经尝够这种滋味了。
也要让别人也经历一遍吗?
在其他被魇气控制的人要对祝父祝母动手的时候,祝时愉终于睁开了赤红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