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法医小小教训了小史一句。山一样的汉子用不着开口,光是往那儿一杵围观群众就“理解配合”地散去大半,痕检员立刻“将功补过”,手脚麻利地拉起了警戒带。
王久武也终于顺利来到贯山屏身边。见检察官神情凝重,褐眼的青年就只跟他点了下头,然后便把目光投向现场——或许说“投下”比较恰当。
在离他们脚边三米多远的地方,有一条沿山脚开挖的排水渠。秋深时节百木凋零,排水渠无人打理,愣是被积满的枯枝败叶几近填平。当然如果仅是如此,此情此景只能称作校工怠惰,然而黄叶下兀然露出几缕秀发,一切便不再是寻常之事。
顺着长发披散的走向,王久武依稀看出落叶堆隆起了模糊人形,身量确实不高。可尸首面部躯干均掩在落叶之下,贯山屏为何能判断死者身份,还肯定是昨晚遇到的女孩夏吉吉?
刚想发问,落叶堆里一点闪光晃目:一枚成色极佳的红宝石耳钉,镶在没有被发丝完全盖住的小巧耳垂上。
王久武张了张嘴,最后没说什么。
那边勘验人员已经穿戴齐备,对着掩埋叶下的尸体鞠了一躬,而后沿着定出的通路,史明打头,关大海紧随其后,两人走进核心现场,开始勘验工作。
落叶很多已完全腐败,踏踩泥泞,不过似乎没能保留什么蛛丝马迹,因为王久武发现痕检员拍照取样后便从沟渠爬了上来,显然是要给高壮的法医腾够施展空间。关大海略有些困难地蹲低身体,双手合捧,清理起尸身覆盖的落叶。
一个女孩渐渐出现。
在狭窄难容一人的排水渠中,女孩贴壁侧卧,赤裸似婴孩,韶华零落,永眠叶海。
痕检员按下快门的同时叹了口气,法医轻轻将她抱起放平于大地。
女孩苍白的胸口上,赫然刻着那个诡异的符号。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尸身完整,刀口曾鲜血淋漓,套在圆圈里的倒五芒星这一次血痕干涸,黑红交割,尤为醒目。
即便此刻被淤青与脏污阻碍,王久武还是认出了那张脸,昨晚它满是泪痕,却依然青春俏丽;可怜一双杏眼,今日起再也不会睁开。
“这,怎么回事,”他嗫嚅了几句,“我们明明提醒过她最近小心。”
“昨晚应该告诉她实情,”身旁的检察官出声,“我的错。”
他的嗓音较平常有几分低哑。
青年闻声扭过脸看向这个男人,却见贯山屏眼角微红,在那如玉侧颜似朱痕一抹。
落笔的沙沙声拉回了王久武的心绪。检察官握笔的手轻颤,极力克制,记录表格上字迹才仍旧清晰端正。
基金会顾问想拍拍检察官的肩膀予以安抚,但手最后还是悬在了半空,“谁也无法预见明天,贯检您不必自责。”
“……昨晚送夏同学回东大,她哼了一路的歌,我夸了句很好听,她立刻开心起来,说将来办演唱会就给你我留VIP专座。”
王久武默然。
“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性格和我女儿非常像,而且也有对小虎牙……很活泼的小姑娘,伶俐可爱,怎么就……”
说完这句后,贯山屏抿了抿唇:
“抱歉,我不该把私人情绪带进工作。”
“不,”王久武望着现场那边,“见惯命案却没有变得冷漠,是好事。”
——法医已将尸体收进裹尸袋。回念刚才贯山屏的话,基金会顾问盯着防水帆布绷出的人形,这才将那具毫无生气的冰冷躯体同昨晚大声叙说音乐梦想的女孩联系到一起。只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迟钝的爪子挠过麻木的心,微不足道的痛。
“不过,昨晚我目送夏吉吉进了宿舍楼大门,她上楼后还在走廊窗户边向我挥手道别,然后我才离开,”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检察官调整情绪,恢复成工作状态,“那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女寝即将熄灯,她为什么又出了宿舍?”
顺着这条思路继续发散,他无意识地自言自语,“肯定是有人约见,这个年龄段的女孩警觉性相当高,再加上我们多次叮嘱过她注意安全,她自己应该不会选择半夜出门。这种情况下,究竟什么人能让夏吉吉半夜赴约?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看贯山屏眉头紧锁,王久武本想提醒一句“夏吉吉也许并不简单”——出文学楼前他顺手查了一下,他们看到夏吉吉跑出来的那间酒吧确实不叫“玫莓”,也从没招过驻唱歌手——昨晚发生的事另有蹊跷,这个女孩不知为何要演这么一出戏;然而转念一想,贯山屏掌握的信息越多对自己越不妙,基金会顾问最后选择了沉默,这个检察官,他不得不防。
脚步声打断了两个心事有异的男人各自的思考,关大海和史明走了过来。
小史的口罩挡住了他的表情,但看那副拧眉瞋目的样子,连最没心没肺的人此刻也无嬉笑之意,恐怕真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贯山屏由此收敛心绪,准备接着填写现场记录表格。
关大海开口:“死者为女性,年龄在二十岁以下,死亡时间大概是昨晚十点至十二点。”
自己离开后不久女孩便横遭不测,贯山屏笔下一顿,“死亡原因?”
“眼结合膜出血,舌骨骨折,颈部扼痕明显,胸部以上皮肤有出血点,可以确定死因为机械性窒息,说得更直接一些,扼死,”法医描述道,“此外,结合死者双手伤口分布形态和绳缚淤伤推断,死者当时应该已被凶手控制,从她指甲里提取到的皮屑血滴,很大可能是死者挣扎时抓挠自己留下的——当然,我们还是会送检,希望能检出凶手的DNA。”
旁边的痕检员突然出声骂了一句,“狗东西!”
检察官皱眉。
关大海也叹了口气,“小史没控制住情绪,贯检你多见谅,因为我觉得不能怪他。小姑娘,太可怜了。”
“您是指?”王久武皱眉。
“双臂竖切刀口和那个符号虽然触目惊心,但都是死后制造的,反而没令她痛苦,”法医顿了顿,“根据初步尸检,死者眼球破损,眼眶开裂,全身除多处暴力击打伤外,下体红肿出血并伴有严重撕裂,都是典型的性侵特征——小姑娘生前遭了不少罪,直至窒息死亡才解脱。”
小史又骂了一句,忿忿转身走去一边。
检察官脸色愈发阴沉,“关法医,这起案子和之前三起是否是同一人所为,你能看出来吗?”
“就目前掌握到的信息,我不敢断言,何况尸体没被肢解,作案特点与先前并不完全一致,”法医摇了摇头,“不过看刀口形状,和那三起案子使用的应该是同一类工具,刃薄锋利,或许是解剖刀。另外,照你交代,我观察过符号刻画起落走向,也是一样。至于死者有没有被注射麻醉品,有待进一步尸检。”
“谢谢你,关法医,”贯山屏咬了下牙,“先行一步,我去见郑队。”
他说完便快步离开,车钥匙提前拿在了手中。
关大海也不再多耽搁,招呼史明赶往殡仪馆,预备下一步尸检工作。
——对于这三个人来说,这一套流程简直可以算是日常。东埠时常上演的鲜血戏码,让每个人都过分熟练地按照角色分工行事,俨然成为惯性动作,即使闭上眼也能做到脚下奔忙。
以至于忽略了一旁基金会顾问反常的许久沉默。
褐眼的青年长久地站立,一双眸子冷得吓人。
没有如常关注那三个离开的背影,王久武正盯着那条沟渠,盯着女孩卧尸的位置,直到警戒带里只剩负责看守现场的民警,他才缓慢移动脚步,回到长椅前在阴阑煦身边坐下,狠重地呼出一口气。
“受害者是女性,生前曾被性侵?”
正在闭目养神的搭档被惊扰,睁开了那双灰色的眼睛,见他如此表现便猜出一二,冷淡地丢了一句。
王久武没有回应,手指下意识互相摩挲,仿佛想握住什么一样。
身旁的年轻人伸来只手,冰冷指尖轻轻抚过他手背暴起的青筋。
“你一直见不得这个,”阴阑煦开口,“是因为我吗?”
轻描淡写间揭开了过往的伤疤,这个年轻人眼神淡漠,似乎对自己曾经的遭遇毫不在意。
然而身体反应出卖了他。阴阑煦的指尖因回忆起当时撕裂般的剧痛而轻颤,直到青年沉默地将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才渐渐缓和下来。
“我改主意了。”王久武突然开口说道。
仿佛是被搭档传染,他的语气冰冷异常,“我要那个畜生死。”
“这次的任务是要把那人活着带走,”阴阑煦难得有心提醒了一句,“违逆基金会指令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清楚。”
“基金会那边我来应付,”王久武握住了他的手,“如果真出了问题,我担全责,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连累你。”
“收起你的好意,”阴阑煦一声冷笑,“我和那帮被强行收编后就唯命是从、只求多活一会儿的懦夫不一样。指令?担责?下场?我不为基金会效命。跟着你一起出任务,也只是因为我想。”
“那么,”王久武看向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搭档,“你会帮我吗?”
灰眼的年轻人别开视线,“下不为例。”
青年脸上因此有了一丝笑意,但他很快又正色问道:
“刚才在竹林里,你有什么发现?”
“竹林碎石缝里的那些‘泥球’,其实是兔粪,我还闻出了草饲料的气味。”
阴阑煦望向目睹一切却一言不发的喀玛山。半山腰上,几只野狗叼着从垃圾桶劫掠的食物,欢快地跑过。
王久武面露疑惑,“兔粪?”
一道闪光蓦地在他脑海中划过。
兔粪。
解剖刀。
无纹车辙。
“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基金会顾问站起身,低头看了眼腕表,“咱们走,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已经猜到剧情的朋友,请不要在评论区剧透。
顺便我想求些评论与回复,单机Solo式写小说可太难受了。
第16章 疏浚
与此同时,东埠警局刑侦大队一队办公室。
“咳咳。”
顾怀天正坐在新加的小桌前起草案件报告。房间里烟雾缭绕,他没忍住咳嗽了几声,连忙用手捂住嘴,小心抬眼观察郑彬的表情,生怕一个不注意触到师父霉头。万幸,对方此时没心思搭理他。
整间办公室属郑彬办公桌附近烟雾浓度最高。
郑彬是系统闻名的工作狂,当上一队长后仍坚持出外勤,今天却非自愿地留在局里坐镇,因为他一上班便被宋局叫了过去。回来之后郑彬就开始抽闷烟,烦躁两个字干脆写到了脸上。顾怀天一开始还下意识计数,六根之后他就数忘了师父这是抽的第多少根,总之烟灰缸都已经被烟蒂铺了一层底,而郑彬又点上一颗。
后山新发现了一具尸体。
郑彬吐出一口烟雾。
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孩,怀疑是“名单第三人”夏吉吉,东大国学院学生。
——为什么还是学生?
面前放着的几张揉皱又展平的纸,是“疯信徒”不同时间留下的所谓《告世人书》的复印件,在郑彬身上揣了也有几年了,上面内容不多,回来回去就是那几句疯话换着花样胡吣。郑彬对其中的教义道理嗤之以鼻,对“奸邪之人”的定义标准绝不认同,但追捕那个疯子几年下来,他也确实总结出了规律,不得不承认“疯信徒”选择的目标不是知法犯法就是在道德层面存在极大瑕疵,抑或二者兼有:
潜逃的杀人犯,在医院盗窃救命钱的小偷,在娱乐场所兜售非法药物的“小贩”,偷卖祖产的赌徒,家暴妻儿的出轨丈夫,宰客的黑店老板——“招财旅店六尸案”六个受害者的身份,“疯信徒”一开始就亮明了猎杀倾向。
然而这次,一连死了四个学生。
郑彬之前调查过名单上的人,他们基本都沾点儿纨绔习气,平日里经常翘课泡吧夜不归宿,柳陆还曾因跟人打架抢女朋友被全校通报记过。然而撇开这些常见毛病,超能社社员们身上似乎再无多供指摘的地方,即便偶尔与交恶的同学言语摩擦乃至肢体冲突,也是互有输赢远谈不上校园霸凌——不过是万千大学生的其中几个罢了。看来在东大就连“坏学生”也混不到哪里去,灵活聪明家境殷实的人生赢家亦在其中,巴凯和张奇便是超能社的两大学霸代表,在各自专业学科成绩稳居前二。就连性格顽劣的柳陆也是社会实践大牛,得过两次国奖。
当然,这些学生身家并不完全清白,家里财源或多或少来路不正,甚至有赚“黑心钱”。不过这是父母一辈做孽,按理“疯信徒”不会选择报应到他们头上,毕竟他的教义里没有原罪一说。
所以为什么是这些学生?“疯信徒”为什么要杀害这些学生?
郑彬另一只手揉了把脸。
难道他不再搞假惺惺的“操刀渡恶”,终于露出真面目开始滥杀?
说不通。那个疯子流窜多年居无定所,顶着被全国通缉的压力持续作案,只为向“神”示忠以求自己灵魂升华,如此扭曲的“苦行僧”生活,可见他对自己头脑里臆想出来的这套理论狂热入骨,怎么会在十几年后突然破戒,随意应付准备敬奉给“神”的祭牲。
更何况,“奸邪之人”数量永远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