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40章

他看了眼腕上名表镶钻的表盘,“还有半小时开会,王顾问,我直接把证据给你,节约你我的时间。”

说着孙跃华按下办公桌上的按钮,吩咐助理带一样东西过来。

两分钟后,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西装肌肉男走进了办公室,将银质托盘连同那样“东西”一同放上凹井的方几,供王久武过目。

——两张头等舱机票存根,姓名栏标注的都是孙跃华的英文名。一张航班从东埠飞往西驿,时间是一周之前;另一张航班从西驿飞回东埠,时间是今早五点。

“机票都是实名制的,不存在冒名顶替的情况,你看,我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基金会顾问扫了一眼,确认两张机票并无造假,“我还以为您这样的人只坐私人飞机。”

“那天我最爱的私人飞机被小女开坏了,而我又着急出差,才坐了商业航班,”谈及孙雅薇,孙跃华也只能无奈摊手,“不过也好,因为有机票,反倒方便了我自证清白。这么一看,我还得谢谢薇薇。”

他笑了笑,随后补充,“至于‘买凶杀人’,你大可以去查我的资金流水。不过,王顾问,听我一句劝,除非你打算无中生有,否则就只是在浪费时间。”

尽管王久武并不打算消耗心力去梳理孙跃华的账面,他却还是回了一句,“该走的调查流程一定要走。”

“当然,鼎跃向来全力配合警方工作。”

助理给两人新添了茶水,孙跃华取过茶盏呷了一口,突然开口说道:

“王顾问,其实你早就清楚我和小晶的死没有关系。”

王久武没有回答。

“你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犯不着同她过不去,毕竟像小晶这样的女孩,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王久武没有回应。

董事长随即话锋一转,开始他真正想谈的话题:

“我相信昼光基金会培养出来的人定是精英,王顾问你这样的人才何必苦行。直说吧,我很中意你,我可以让鼎跃为你提供施展拳脚的舞台。同为男人,你难道不想活得更潇洒一些吗?更何况,不仅是漂亮女孩,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声望、地位、官职,乃至——”

“乃至你的命。”

凹井里的那个青年正低头啜饮盏中的温茶,不像是刚开口说过话的样子。

然而孙跃华恍然间确实听到了一句夹带嘲讽的冰冷威胁。

他哼了一声,脸色跟着冷了下来:

“我本来对你印象不错,有意说服你为我所用,真可惜,你不上道。”

孙跃华朝门的方向挥了下手。

助理走向王久武,代老板下了逐客令。

作者有话说:

润色了一下。

并成功在小江没登场的情况下爆了字数。

第47章 墨眸(上)

从鼎跃大厦出来后,王久武直接下到临时停车场,发现贯山屏也已经脱身。被迫的陪游十分耗磨心力,那人此刻看上去相当疲累,解了大衣,正伏在方向盘上闭目养神。

原本准备拉开车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隔一道半开的车窗,青年望着驾驶座上那具微微伏蜷的躯体,目光默默沿着弓起的脊背向下走去,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想来到那人身边伸出双臂,将他拥进怀中,轻声安慰。

是否该让贯山屏就这样多休息一会儿,王久武一时不知。

不过倒用不着他费心量衡,因为车里的人已被响声惊动。

检察官缓缓睁开了眼睛,悠长地呼吸,随后再度坐直身体,并以指作梳随手理了下头发。他按了按有些僵硬的脖颈,余光瞥到王久武站在车边,没有多想,应了一句:

“回来了。”

困倦还缠绕着贯山屏的意识,男人望来的目光不复锐利,语气中一层慵懒淡淡铺色,听起来就像他一直守在车里,静静等着青年归来。

——仿佛丈夫守候晚归妻子一般的场景。

打从觉察了自己的微妙心意,不,早在此之前,只要同这个男人相近,基金会顾问总会不合时宜地冒出绮想;连他都不禁怀疑,是不是平日里在人前伪装得太久,才会将自己的脑内世界憋闷得如此丰富。

所幸检察官很快便恢复如常清冷理性的声线,帮对方止住胡思乱想:

“情况如何?”

王久武复述了一遍同孙跃华面谈的内容,当然,其中略去了不需要第三人知晓的言语交锋。

贯山屏沉默地听着,几度蹙眉,在得知孔晶已做完堕胎手术之后,才首次对“孙跃华并非凶手也没必要雇凶杀人”的猜测表示赞同。

“总而言之,这个案子要想能走下去,还是得看二队那边是否另有发现。”王久武作结。

“虽然这条线索已告终结,但此行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我们顺利厘清了受害人这一层面的社会关系,有助于后续缩小索疑范围、把握正确侦查方向。”

检察官的口吻过分书面化,搞得车里明明只是二人对谈,气氛却俨然似碰头会现场。

“确实,”基金会顾问习惯性地应和,看了眼腕表,琢磨该怎么让周围的空气轻松一些,“别的不说,我们为此忙活了一上午,换算下来可是帮二队节省了不少时间精力——总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您说对吧?”

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娴熟地调出热络的微笑:

“正好快到饭点,贯检,干脆中午我请客,咱们去打打牙祭?您定个地方?”

然而令青年始料未及的是,检察官不但没有欣然接受他的提议,甚至脸色明显为之一白。

“不,我……我就不去了。”

贯山屏吞吐其词,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就不去了……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他的身体都开始轻微战栗。

这明显反常的表现,让王久武想不加以留意都很困难。

眼见着检察官目光闪躲、无意识地别身背向窗外,青年关切地问了一句:

“您不舒服吗?”

对方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青年默然,几分钟后,看那人状态稍有些缓和,才再次开口问道:

“您并非身体不适,对吗?”

不知检察官究竟是在和什么情绪较劲,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用力到指节泛白。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式,王久武便和往素安慰阴阑煦时一样,伸出手,覆上贯山屏的手背。

属于别人的体温传递过来的一瞬,男人下意识有所瑟缩。

不过没有更多拒绝的举动,他定定地望着青年的手,从粗糙生茧的指尖细细看到结实有力的手腕,良久,终于沉沉呼出了一口淤气。

“抱歉,”贯山屏的声音有些沙哑,“其实我非常抵触人多的场合。”

“我能理解。”王久武轻声回应。

——身上黏满别人打量的眼神,料想任谁都会感到不适。

“谢谢关心,我无甚大碍,只是因为刚才在步行街,太多人朝我围了过来,所以我一时难再承受。”

“您不要再想这件事了。”王久武柔语劝慰。

——被路人行注目礼的经历,他跟着检察官也经历过几回。每次检察官都报以无视,所以王久武还以为这人早已习惯。他没想到,那副淡然态度竟只是假象,其后不知填充了多少勉力支撑与自我暗示;咄咄目光如山似海,贯山屏也只是强装镇定。

恐怕对这个男人而言,出众不凡的容貌,比起红利便宜,更多只是压力累赘。

于是基金会顾问提了个建议,“要不您试试出入都戴口罩?”

检察官面露一丝不悦,“我没做过无颜面对他人的事,而且我的职业要求公正透明,怎么可以随意遮掩行踪。”

蒙面确实反而会招致误解,王久武晚一步意识到了这点。他刚想道歉,却听见对方突然自嘲一笑:

“果然,王顾问,你也觉得我长相怪异。”

这句话着实在王久武的意料之外,他不禁疑惑地“嗯?”了一声。

“没关系,我也有自觉。从小到大,不论我去哪儿都有一堆人围观,他们看我时的表现就如同在动物园参观珍奇异兽,想必是因为我的外貌丑陋到非同一般。”

贯山屏同青年错开视线。

“我曾一度恐惧别人的目光,只是现在已不再像儿时那么自卑;然而,不论我如何刻苦工作,也无法阻止自己被评头论足……不过我已然习惯,不必担心。”

他唇角苦涩弧度未减。

见男人眼睑低垂,副驾驶座上的青年再无法压抑开口的冲动,出声唤他,“贯检。”

“什么?”

青年这次未加矫饰,直白言明:“您无法辨认别人的脸,对吗?”

对方为之一愣,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除了我的家人,你是第一个发现的。”

他接下来的话印证了王久武的猜测,在青年察觉到贯山屏眼中不时闪过的陌生茫然时、所产生的那个猜测。

十七岁那年,贯山屏被正式确诊先天性重度面容失认症,病因为脑部某处异常发育,现今医学无法治愈。

他只能单独区分不同形状的五官和脸型,却无法识清由它们组合而成的人脸;彼时的少年放弃了报考警校的梦想,不单是因为可能致命的先天性心脏病——一个和嫌犯擦身而过都无法将其揪出的人,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警员?

不仅是别人的脸,就连每日清晨于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在贯山屏眼中也是模糊一团。

听完了他的话,王久武心下了然。

既然无法辩认别人与自己的脸,也就难怪没有对美丑的基本认知。

“您对自己的外表有误解,”青年开口说道,“贯检,您其实完全不必为自己的相貌感到自卑。”

“你不用安慰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无需客套。”

王久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如果您真的相貌怪异……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追求呢?”

“只是欺凌调笑罢了,他们基本都是以往公务中被处理过的人,”检察官自嘲,神情黯淡,“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侮辱手段吗?”

显而易见,那些追求者从未深入了解过他。

当示爱仅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落在另一方身上的,自然就只有随疯狂而来的苦痛折磨。

青年心中为此涌起一股复杂情绪,不知是苦涩,还是其它。

两人至此无话,就连素来逢迎谈笑的那个人也缄口难言。

直到另一个人开口打破车里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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