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一凛。
不过那个小姑娘可不是普通小孩,相当早慧机敏,说不准刚进院里没多久就已偷溜出去,或者躲进了何处。
基金会顾问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强行让自己再度冷静下来。
他不敢往最坏处去想,把这段话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逼迫自己暂时忘却贯水楠的存在,迅速转换思路:当务之急,已成了找到凶手。
王久武将视线投向了位于另一侧的那栋矮楼。
职工宿舍楼的色调远不如孩子们的这栋活泼,虽同样为小洋楼的建筑外观,但如今灰扑扑的墙体显得是如此落魄。原本被设计用来供二十多个职工生活起居的它,现在仅剩三人还陪伴这大半空楼,守着小院和院中的孩子。
远眺了一下哪些阳台有晾晒衣物,王久武很快找出了育儿堂三个职工所住的宿舍。
职工宿舍楼的楼门未锁,王久武闪身进了楼厅,又在楼梯间待了一阵儿,然后才开始轻手轻脚地走动。本着就近原则,他先去了位于一楼的有人居住的两间宿舍,见左边那间门口堆满杂物,便打算以这间宿舍为始,着手搜找线索。
然而他朝那边走了没几步,就闻到了从右边宿舍里传出的异样气味。
这种气味,基金会顾问再熟悉不过。
——血的腥臭。
隔着右边宿舍那道虚掩的门,王久武小心地由门缝向内窥去。
——他看到一地鲜血。
一个被纤维绳捆缚结实的人,面朝下趴在地上,满身劈砍伤甚至模糊了身形轮廓,勉强才能分辨出生前大概是个干瘪老头。这人颈部更是只剩个隐见椎骨的血肉断面,犹在汩汩向外冒着脏血。被砍下的头颅倒是没滚多远,就落在附近的血泊之中;不过与躯干相反,它是仰面朝天,丑陋地张着大嘴,嘴里还被塞了半截酒瓶。
背对着房门,一个穿着雨衣的枯瘦女人静静伫立,手中一柄劈柴用的长柄利斧。
斧头已经卷了刃,缓缓向下淌落赤色的液滴。
十几秒后,王久武从震撼中恢复过来,开始仔细打量起那个女人的身段。
虽说长柄斧算是个可怖威胁,但王久武还是估测女人其实并非自己的对手。擒凶贵在当场,基金会顾问当即决定行动,无声吐纳几次调整好呼吸节奏,反手握住从袖中滑下的短匕,默计三数,猛然一脚踹开屋门。
在女人因巨响分心的一瞬,青年直扑上去,从后将短匕抵上女人颈喉。
“别动。”
没有预想之中的挣扎,女人相当顺从地将长柄斧交给了他。
然后她抬起双手,以此示意自己身上再无其它武器,作出了投降的姿态。
“请让我去把门关好。”
沙哑的女声从这个刚杀完人的凶徒喉中发出,竟透着一股温和,“我不在,可能会有孩子睡醒后迷迷糊糊地过来找,不要吓到他们。”
见她情绪冷静,不像有所暗谋,王久武便一手将长柄斧收在身后,另一只手慢慢将短匕移开,用刃尖指了指屋门。
女人果然没有试图反抗和逃脱,如自己所言缓步过去,仔细关严了门。
王久武一边密切关注着她的动向,一边快速扫视宿舍一圈,这才发现地面和家具上都铺着透明的防水塑料膜,再结合女人身上的雨衣,这场凶杀恐怕早有预谋。
“牟爱珊,”青年叫出他在接待室值班表里看到的名字,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就是‘熊偶系列案’的凶手,对吗?”
女人无意遮瞒,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要杀这个人,你不是专杀女人吗?”
肮脏血污与痛苦表情扭曲了屋中死者的容貌,无从辨识,不过王久武根据尸体上的同款围裙,猜到这人就是天地生育儿堂唯一的男职工,也即是他原本认作凶手的冯富祥。
“因为他该死。”
牟爱珊平静地说道。
“自从我来到这里,就屡次被他骚扰欺辱,只是我不想多生是非,才一直忍到现在。但今天我才终于知道,他居然还用脏手碰过院里的小女孩们,这种十足的渣滓,实在不配活着。”
随手解下溅满鲜血的雨衣挂到衣架上,她表现得就像刚从一场雨中归来,只是那雨水是猩红色。
“还有那个刘蓉,她全都知情,却只因怕得罪冯富祥给自己惹出麻烦,此前居然毫不理会女孩们的求救。这无异于对此种罪行的包庇纵容,同时就因为她一直以来的漠视敷衍,女孩子们也变得麻木,甚至不再反抗——她也该死。可惜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而且杀了她的话,我走之后,就真的再没人照顾孩子们了。”
褐眼的青年听到这里,不由握紧了拳,手背青筋暴起。
但他深知不可尽信他人一面之词的道理,努力稳住了自己的心绪。
牟爱珊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就在宿舍里唯一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仿佛习以为常一般,坦然接受起对方冰冷审视的目光。
她看着比照片里还要苍老,甚至已微微驼背,瘪塌的乳房在衣下紧贴枯瘦的身体,从粗糙黯淡的皮肤到松松挽着的稀散发髻,再无女性的柔美,只像个操劳过度的贫苦农妇。
王久武一时想不出,这样的一个老女人,究竟会在何种心理的驱使下,才能连杀多人,做下那般凶残血案。
“你在推测我的动机,对吗?”牟爱珊突然轻笑了一下。
轻轻摩挲着因挥斧劈砍而被震裂的右手虎口,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
“这正是我们和警察的不同之处。警察虽然也会探找动机,但比起弄清嫌疑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更倾向于以此查出对方身份、避免继续伤及无辜。而我们,遇案则必先揣测凶手动机,只为了判断此人是否有价值,可供我们‘使用’的价值。”
基金会顾问眉心一跳,“你——”
“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应该已认不出我了,但我对你还有些印象。你在我之后加入,我们在总部有遇见几次、互相点过头。那个时候,你还在为干‘脏活’接受训练,从言谈举止到行事作风,都比现在粗暴许多。”
女人仰起脸,那双浑浊眸子里,一瞬闪过不同寻常的危险光芒。
但她眨了眨眼睛,藏起眼神中的锐气,又柔和地说道:
“请允许我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我的代号是‘523’,隶属于特勤组——不过,都是我离开昼光基金会之前的事了——我现在的名字,是牟爱珊。”
褐眼的青年僵在原地。
“有这么惊讶吗?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牟爱珊再次微笑。
“‘你有罪,你就得死’,这不正是基金会一直传授于我们的信条?”
作者有话说:
每次申榜都有临时工作任务,每次申榜都有临时工作任务,这是什么社畜诅咒,麻了。
这次榜单任务里的三更将在第二卷卷末放出剧情大招,这一章只是开始。
大家可以猜猜是什么大招。
第60章 暗锁(上)
“523”?
连年四处奔波,王久武即便返回基金会总部也无法久留,因此和其他成员并无深交,对他们的相貌体态更是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他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成员名单,隐约记起在他们之中,似乎确实有一个拥有这串数字代号的女人。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你说自己曾经是基金会成员,给我证据。”
像是一种条件反射,牟爱珊听到这句话时就抬起了手,但她的左腕上其实空无一物。
王久武皱了皱眉。女人像是也才反应过来,自嘲地解释了一句,“习惯了。我的腕表上有身份标识,不过已经被基金会收回。”
在她挽起的那一截衣袖下,腕间确实有一圈皮肤比其它地方颜色要浅,宽度也对得上基金会配发腕表的表带粗细。
谨慎起见,王久武又向她确认道:
“回答我这个问题:昼光基金会的创始者是谁?总负责人是他的儿子还是女儿?”
牟爱珊显然知晓这句话中埋藏的陷阱,笑着摇了摇头,“他们是同一个人。”
但她接着又补充了自己的看法,“也可能不是,毕竟没人知道‘137’究竟是谁。要我猜的话,这个代号说不准是多人合用,我一直不太相信基金会仅由一人创立。”
创始者兼总负责人,“137”的真实身份是昼光基金会的最高机密,即便是基金会成员,对TA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三个数字,和某些指令附注的一句“以上内容已由137审定”;基金会之外的人,更是连这个代号都无从知悉。见牟爱珊确实能道出二三,王久武由是相信了这个女人确实与基金会有所渊源。
回想起之前“熊偶系列案”中出现的诸如胶带封嘴的欠妥行为,基金会顾问挑眉,评价了一句:
“相比起接受的训练,你做得可是不够漂亮。”
“想表现得业余可没你想象得那么容易。”
女人将一缕鬓发别到耳后,低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既然曾为“同事”,王久武对她的态度便比面对其他行凶者时缓和一些。他收起短匕,将长柄斧远远地立在墙角,环抱起双臂,闲聊一样语气随意地问道:
“但你为什么要做下那些案子?为了不招惹是非,你可是连欺辱都能忍受下来,总不能说杀人比报警要‘低调’吧?更何况,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再做出任何可能引起基金会注意的行为。”
“你说得没错,”女人苦笑,“我确实不该多事……我本来也只是想更名换姓,躲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余生。”
她把自己形容得就好像是一个告老返乡的退休职工,随便找了份清闲差事打发时间,就此告别以往危机四伏的生活。然而事实是,像523这样的“前”成员,如果不这么做,某日清晨,基金会那支名为“猎犬”的精英小队就会叩响这扇大门,让死亡提前降临到她的头上。
——无论是自愿加入还是被强行收编,一旦成为昼光基金会的成员,唯一会被准许的“退休理由”,只有因任务牺牲和意外身亡。
而这个自称已从基金会中脱离的女人,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王久武面前,原因恐怕只有一种。
她是叛徒,被驱逐出来的叛徒。
牟爱珊垂下头,盯着被铺上塑料膜的水泥地面,在她看来,过往的绝望,也是和这差不多的一团凝固灰色。
女人缓缓开口,向青年讲起自己的详细情况:
523,昼光基金会特勤组的一名普通成员,于几年之前的一次行动中,爱上了本该被处决的任务目标。在基金会的指令与情人的生命之间,这个痴恋的女人选择了后者,自作聪明地伪造了死亡现场,带着那个男人连夜出国,幻想就此便能双宿双飞,彻底从基金会的掌心中脱逃。
然而她的背叛行为很快便被137觉察,查出他们的行踪也只用了“猎犬”小队一个月的时间。于是在一天深夜,像两条狗一样,睡梦中的爱侣被从汽车旅馆的房间中拖了出来,押回了基金会总部。
男人即刻被处死。至于523,在137的授意下,基金会的医疗人员拿掉她腹中的胎儿之后,又专门为她多做了一台手术。
“……他们摘除了我的子宫和卵巢。”
说到这里时,牟爱珊再难维持平静的情绪,眼中泛起了泪光。
难怪她看起来如此苍老,王久武默默想到。
基金会只招募盛年成员,换算下来523应该还不到四十岁,眼前的牟爱珊却已枯骨白发,颓衰如残年老妪。那两个器官对女性来说何其重要,一旦失去,娇艳生命之花便再也无法盛放,病痛与衰老亦会接踵而至,迫不及待地侵吞起被掏空的躯壳。
也难怪523能活着被从基金会中驱逐出来。
毕竟她已被施以了比死亡还要痛苦的刑罚。相比于直接处决,基金会似乎更乐见这个已不完整的女人,在耻辱与绝望中自行了断。
可这未免有些过于残酷了。
王久武虽深知基金会一向行事苛刻无情,也曾见过处刑失格成员的内部通告,但此刻亲眼见到如此一个活例,已麻木如他,也会感到于心不忍。然而,面对叛徒,身为现成员的他自是不能表露出一丝怜悯之意,只得继续维持面上的冰冷,凛声说道:
“每个成员在加入之时,都会被告知违逆指令的后果,基金会也多次强调过绝不容忍背叛之举。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招致何种下场,却还要去做,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倾。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罪,你就得死’,这句话对自己人同样试用……”
“别指望我会对你抱以同情,我只觉得你愚蠢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