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肩膀轻颤,声音也有些发抖,好像是在抽泣:
“那个人说我可以用小孩子的身份作掩护,而且又熟悉环境,论起混进育儿堂,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我找到了一些那个人想要的东西,但没来得及带出来就被发现了,为此还倒霉地挨了几下……”
“所以你的脸,是那个人打的吗?”王久武攥拳。
贯水楠摇了摇头,细软发丝轻轻蹭着他的颈侧。
“不是他?”青年声音沉了下来,“囡囡,你别怕,叔叔会保护你的,就告诉叔叔,那个人是谁?”
“真不是那个人打的,因为……”
“因为?”
“因为‘那个人’——就是我啊。”
他的怀中蓦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见忍笑失败,原本瑟缩的女孩索性松开手臂,后退几步,仰起一张小脸。
“为什么非要假定是有坏人劫持,我不可以是自己来的吗?咱们之前就见过面了,你居然还拿我当小孩子看,实话说,让我有点儿失望。”
“你——”青年回忆起了这个女孩那些过分早熟的表现。
此刻就在他面前,贯水楠眸中噙着的泪花已只剩一些水光,她脸上笑容灿烂有余,掺带几分嘲讽。
王久武跟着站起身,表情变得凝重:
“贯水楠,你为什么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查案啊。我既然推出‘熊偶系列案’的凶手是牟爱珊,可不就得来验证一下。事实证明,她宿舍里确实存着不少物证。此外,院里有个叫吴琪的小姑娘,是吴丽娜的三女儿;听别的孩子说,琪琪总是因为想妈妈而情绪低落,所以前几天牟爱珊就送给她一只彩虹小马杯来哄她开心——和吴丽娜曾给琪琪用的那只水杯一模一样。可惜琪琪一直抱着水杯,我没能把它也搞到手。”
边说边小蹦着脚步左右移动,贯水楠不断变换站立的位置,身形轻盈似枝头飞掠的雀鸟——和某只狐狸学来的习惯,防止面前的人会突然发难,将自己一把擒住。
走到办公桌附近时,她停下脚步,戴回手套,从桌上的文件堆中翻出一张纸:
“你们有没有想过凶手为何隔两天才作一次案?因为天地生育儿堂是三人一组轮班制,牟爱珊两天一休息。喏,这是值班表,不知你们用不用得上。”
贯水楠将值班表递向王久武,但对方并没有接到手里。她耸了耸肩,将纸放回桌子,朝他那边滑了过去。
值班表从桌上掉下的前一秒,青年伸手按住。
“等下,你为什么会知道有关‘熊偶系列案’的细节?”他发问。
贯水楠回以轻蔑一笑,随口扯了个半真不假的谎:
“我是贯检贯山屏的女儿,从小跟着爸爸出入警局和检察院,可以说畅行无阻——想看卷宗?趁办公室没人的时候不就行了。”
结果这一笑扯动了嘴角的伤口,女孩话刚说完就疼地“嘶”了一声。
“你脸上的伤,”王久武眉头紧锁,“究竟是谁做的?”
他猜不是牟爱珊。从那个女人的表现和孩子们对她的称呼来看,她很喜欢小孩子,总不至于对贯水楠下这么重的手;而就算是在翻查宿舍时被逮个正着,贯水楠也不会傻到老实交代自己在找杀人的证据,给别人递一把灭口的刀。
“别问了。”
女孩别开了脸,不详,似乎并不想多谈,“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这伤只是个提醒我下次不要再犯同样错误的‘纪念品’。”
熟悉的词让王久武眉心一跳。
他接着问:
“那你又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
“嗯?你是不是在怀疑我搞的这一出,就和我挂门外的红领巾一样,是勾你过来的诱饵?”
贯水楠掩唇,“如果我说不是呢?‘王久武’可是个超级大众化的俗名,你怎么这么有自信指的是你?”
青年无语。
“哈哈,不逗你了,就是用的你的名字,毕竟我总不能用我爸的名字,”贯水楠咧嘴,这次笑的幅度小了很多,“本来想随便编一个的,但转念一想,既然你利用过我一次,我干嘛不趁这个机会讨回来呢。”
王久武一愣,“我利用过你?”
女孩用手撑住办公桌,向上一跳,毫不在意地坐到了桌面上,让自己的视线再次与青年同高。
“这么快就不记得了?”贯水楠讥笑。
作者有话说:
基友:老王形象咋变了,怎么从一开始的“神秘、来头不小、好像还有些手眼通天”,变成了落在猫猫窝的仓鼠。
我:全靠对手衬托,什么叫小江,哪个叫囡囡,都是东埠带恶人,可不就给老王唬得一愣一愣的。
贯水楠,诨名“赛小江”hhh小姑娘要开始搞个大新闻、对小江一局翻盘啦。
第63章 尖牙(下)
“真不记得了?不会吧,咱们之前可就只见过一次面,这才几天啊。”
见王久武没有回应,贯水楠嘟嘴:
“非得让我挑明了吗?不管是坚持要送我到新接待室,还是借口让我带你参观警局,你真正想做的,是借机结识那个能带闺女来开会的领导父亲,对吧?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你没料到自己其实已经认识她爸,而且好巧不巧,正是那个不近人情的贯检。”
讲到这儿,女孩朝青年吐了下舌头。
——原来是这件事。
王久武暗自松了口气。“利用”可是个很重的词,他甚至因此快速在脑内过了一遍来到东埠后的作为;将一个孩子卷进肮脏博弈,即便是在无意之间,也是他绝不愿看到的发展。
只是,眼前这个过早通达世故人情的女孩,真的还能算是一个孩子吗?
像是看出了王久武在想什么,贯水楠得意一笑,来回前后轻轻晃着两条小腿,模样天真可爱,眉梢眼角却已浸透了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心机玲珑。
“不过我并没有真的在生你气哦。”
她摇了摇食指,补充一句:
“毕竟如果是我的话,估计也会做一样的事。利用一切机会拓宽可供利用的资源,为达目标而不惜隐藏自我本心,我不也一直违心在和各种人都搞好关系吗?王叔叔,你我说不定很像呢。”
说着女孩上身微倾,看进青年褐色的双眼。
对方愣了一下。
距离这么近,基金会顾问这次终于看清贯水楠左眼下那所谓的“胎记”,居然是伤口愈合落痂后的新生嫩肉,比周围白皙肌肤还要浅上许多;再看这些伤痕排布规则,形近长椭圆而似凋零樱瓣,分明是握拳后指关节击打造成的拳击伤。
三年以上的旧伤——彼时贯水楠才多大,谁会对一个小孩下这么重的手?
王久武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咽下了欲要脱口的问话;一个他不愿接受的猜测,在脑海中慢慢成形。
那边贯水楠则结束了对视,头也没回地向后指了下昏瘫在椅的妇女,开启了新的话题:
“顺带一提,刘蓉不是我搞的,我进接待室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副嗑大的样子了。哦对了,她还活着吗?”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青年回道。
“啧,‘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怎么这种人反而命大。”
伸长胳膊拿过办公桌上的一个黄皮簿,贯水楠打开这本账册,朝向王久武展示:
“在你来之前我简单翻了一遍,前后根本对不上,每笔捐款都被她截留了一部分,这个女人甚至懒得掩饰!克扣孩子们的生活费,连经手的捐款都不忘捞好处,以别人的善心中饱私囊,这样一种人,与毫无廉耻的畜生何异?”
女孩咬了下牙,“依凭法律只能让刘蓉退回侵吞的善款外加几年牢狱,她理应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你说呢,王叔叔?如果是你,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吗?”
被点到名的人微微眯起双眼。
这具娇小的躯体中不知藏了多少“惊喜”,王久武沉默地打量着贯水楠,判断她这究竟只是一时气话,还是有意暗示自己已知晓了昼光基金会的部分“秘密”。
对方不知他的想法,从容地迎接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极端了?”
看来是不知道。
基金会顾问微微错开视线,平静回应:
“并没有,你产生的这种想法,我完全可以理解。”
“那太好了,咱们果然很像,”女孩一笑,“如果是我爸听到的话,大概就会开始强调法律重要性权威性的说教咯。”
随即女孩敛起神色,继续说道:
“不仅是刘蓉,这里,这整个地方,其实都已经烂透了。”
她抬指,一一点过接待室的每处角落。
“不仅捐款用途去向不对社会公布,连收接孩子也不报民政部门审核,办理手续里的身份登记更只是个过场……或许当初之所以定下如此运作流程,是出于一种善意,为的是让‘黑户’家庭的孩子避开繁冗程序、畅通无阻地得到抚助;但现在,天地生育儿堂已沦为了逃避遗弃罪的法外飞地。正是因为这里管理松懈,所以会有那么多人轻易就将孩子送进育儿堂。”
“并不是因为存在天地生育儿堂,才出现了不负责任的家长。”褐眼的青年出言纠正。
“包庇即是一种纵容。”
青年默然。
父母无怜,天生地养;慈心育孤,居善此堂——墙上牌匾题字苍劲,却早已褪去本色。
“在这里当义工的几年里,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到天地生育儿堂不该继续存在。”
贯水楠缓缓说道。
她吐出一口气,眼神开始变得冰冷:
“我推出杀人犯是这里的职工,过来查案,就是想推进此事早日曝光,好让育儿堂在舆论声潮之下彻底无法运营。但你知道吗,我原来的打算可直接得多,与其留着这个再多善款也填不平的‘黑洞’,不如干脆浇上几桶汽油,烧出个干净敞亮。”
她做了个按下打火机的动作。
一侧窗外,天空阴云流淌,晦暗日光破碎,在女孩身上投下光影斑驳。
贯水楠无声微笑,一双黑亮瞳仁中不再是狡黠聪颖,这场未在现实中燃起的大火,已于她眸中烧出恣意疯狂。
恍惚间,从这个女孩身上,褐眼的青年依稀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只黑色狐狸卧于贯水楠身旁,扭曲神情似笑非笑,一口利齿尖牙。
“过火了,”王久武打断她的话,“其他无辜的职工怎么办?你的想法已转向错误。”
“对与错,很重要吗?”
贯水楠反问。
“对与错,人为定义而已。比起一味争辩对错,是否有能力做到这些事才更重要,对吧?”
“不。”
“不?”女孩朝青年伸出手,目光灼灼,“因为我想,因为我能,所以我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什么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