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66章

即便他已跟在男人身后、检完票走进了庙会主集会场,亲眼见识到沿这条民俗街铺展而去的无数商摊和各式舞台,一种如坠云雾的不真实感,还是占据着他大半头脑。

这可是贯山屏,贯检贯山屏。

是敏锐多疑的检察官,是不近人情的司法者,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真的邀请他来游逛庙会,步行路过一个又一个摊位,闲聊起自己在工作中见历过的趣事?

——“我很喜欢你这个人。”

不合时宜地,这句话再度跃入了青年的脑海。

尽管在当时,贯山屏只是单纯想表达一种赞美,昨天为他留票并主动邀约的行为,也无外乎朋友间正常会发生的举动;王久武却还是不由一阵脸热,因为连同那句话,自回忆而来的,是那时贯山屏望向自己的眼神,和从这个男人口中流露的认真语气。

那其中,真的只有纯粹的友谊吗……?

心火被浇熄,却从未真的变成死灰一捧,只消再有一点火星——

“停下,595。”

一个声音喝断了他又有些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

意识到自己动摇,基金会顾问立刻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同时反复告诫自己,此次赴约只是为进一步拉近同贯山屏的关系,以便日后见机利用他的职业身份,不可多心。

“更何况,贯山屏之所以会做出这些事,皆是因为他被你的表象迷惑,误视你作同类,才想亲近。”

那个声音继续向下说道。

“倘若有一天,他见到真实的你,怕是只会掩鼻而去。”

——这个声音,来自青年入会后即封锁在心底、本已陌生的不安与恐惧。

然而有个女人已用哭诉在595心底埋进了一颗种子,并且显而易见,种子发出的芽苗正在拱开冰封的土壤。

好在王久武已不想再听那个声音说下去,低头看了眼腕表,将自己从棘手的情绪中抽离。

他决定把注意力分给周遭热闹的环境,难得来一次庙会,为何不放松享受一回。

可没想到,一从那如玉侧颜移开视线,他接着便觉察到,在他们两人身后,正有几个家伙悄悄尾行。

冲谁而来?基金会,还是检察官?

青年立刻警惕,于一个摊位前站定,假装在挑选货品,用余光观察起那些似乎开始按捺不住的跟踪者。

原来是几个年轻姑娘。

王久武稍稍放松了身形。

这一路走下来,他估计想跟贯山屏求要联系方式的男男女女指定不在少数,只是这些女孩相比之下胆子较大,已准备付诸行动。

然而贯山屏并不喜欢被围着的感觉。

回想起检察官当时紧握方向盘却依旧颤抖的双手,褐眼的青年决定在这人无所觉察的情况下,代为驱散那几只追逐花香的蝴蝶。

从背后飘来了一股香水味,越来越浓,令贯山屏直觉感到似乎正有谁在向自己靠近,下意识想要转身。

身旁王久武突然出声,“今天真冷啊。”

“天气预报说将会有一场大降温,这几天注意保暖。”贯山屏接他的话道。

见成功打断了对方的动作,王久武不动声色,又说了一句,“可您穿得是不是有些少?”

如他所言,检察官今天虽仍是衬衫西裤的搭配,看上去却远没有平日那般严肃,所穿大衣款式与风格休闲许多,因此绝对不是出门前随手拿了一件,应该是这人特意挑选的结果。然而,作为舍弃板正厚重感的代价,这件大衣看着过分轻薄,恐怕难以御寒。

佐证依据,正是在贯山屏白皙脸庞上,泛起的那片潮红。

只是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被身边人看穿了窘迫。

“不介意的话,这个给您。”

说着王久武就解下了自己的围巾。

贯山屏身为男人,对此条件反射般拒绝,“不用。”

那条围巾却已轻轻围搭上他的颈肩。

似是无意,又或是想让他觉得更暖和些,围巾被系了一个格外厚实的结,恰好遮挡住贯山屏小半张脸。

“您借我那么多回衣物,也该让我还您一次。”青年笑着说道。

令人想要再更亲近的体温由围巾传递而来,贯山屏看着那双褐色的眸眼,只觉得是和暖的阳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接下来咱们去那边看看吧。”

王久武随手指了个方向,然后开始领着贯山屏在各个摊位中七拐八绕。

毕竟要对付的并非“专业人士”,他只运用了几着摆脱跟踪的手段,就轻松甩掉了后面的“尾巴”。

以游客组成的人墙为掩护,王久武接着反客为主,改道绕到了姑娘们身后,打算看看她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年轻女孩们跟丢了目标,一开始确实有些懊恼,四下张望还想再寻到那个俊美男人的影踪。然而很快她们就放弃了寻找,互相打趣起来,随后便手挽手继续逛起了庙会,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蝴蝶们自己飞走了。

王久武笑了笑,解除了悄悄设在邻近小摊上的机关。如果姑娘们不死心地继续纠缠,可能就会踏进“甜蜜陷阱”,被意外掉落的泡芙蛋挞弄脏衣裙。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王久武选择继续与她们拉开距离,于是领着贯山屏去了和姑娘相反的方向,逐渐走到了这条民俗街偏角落的地方。

因为位置不佳,再加上庙会尚未正式开幕,这边的商贩比起中心地带的同行懈怠许多,不少人甚至仍没支好摊位,还在收拾忙活。

其中有一个卖甜点的摊位,摊主刚搭起临时窝棚,正热好锅开始煎提前包好的糖饼。

王久武从窝棚前经过,瞥到那些软硬适中的小饼,心念一动。

“贯检,”他叫住贯山屏,“已经走了很久,又远不到午饭点儿,咱们买几个糖饼怎么样?”

他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让贯山屏也点头同意,但王久武其实不饿,如此提议,只是想进行一番验证——

他没有忘记贯水楠那口尖利可怖的“鲨鱼齿”。

然而,虽然当时第一反应是十足震惊,但这几日王久武冷静下来之后,细细一想,不免觉得“贯山屏就是江河清”的这个推论无比荒唐可笑:一个是检察官,一个是法外狂徒,且不说身份上天差地别,两人的性格就迥然不同,一个正直理性,一个邪恶疯狂,贯山屏与江河清,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然而他自己不信归不信,“结论必须立足于实际”,最基础的谨慎不能丢弃,他必须看到证据。

很快,金黄的糖饼热腾腾出锅,香气扑鼻。

王久武付钱买了两个,将其中一个递给了贯山屏。

他想看看检察官的牙印。

对方却不遂他所想,摇了摇头,将糖饼推了回来。

“您不吃吗?”

“我……一般不在外面吃东西。”

王久武注意到,在说这句话时,贯山屏下意识地抿紧双唇。

这个微表情代表着,有所保留,试图遮掩。

——“只消再有一点火星”。

但这次,被检察官的言行举止划着的火柴,点燃的却是信任的一角。

王久武默默咬上一口糖饼,强迫自己和着这团倒胃的甜腻,咽下翻涌而起的猜疑。

作者有话说:

尼玛,连续加班多日,这次死线冲刺大失败,只好提交草稿好完成榜单任务结算!

不过现在改好了,淦,请看到草稿的朋友假装从没看见!

不知是否有人见老贯工作时不苟言笑,就以为他是高冷派,但其实老贯打的是一手直球,不然怎么会逮谁怼谁hhh

这章就当是初次约会吧,让他俩安静待会儿,下一章再开始搞事情!

第71章 冬节庙会(中)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这似有若无的猜疑变得有些微妙,不过在王久武的极力克制下,呼吸中暗流涌动的空气没有影响到旁人。

两人对面的小棚里,甜品摊主才把糖饼摆上货架,接着又烧起一锅糖稀,吹起了糖人。金黄的糖稀很快像气球一样涨起,在摊主灵活的指下延展变形,最后幻化成一只可爱的海马,神气地站在芦苇杆顶。

王久武看着稀罕,又有意岔开话题,于是对贯山屏说道:

“贯检,我记得您说过咱闺女今年十岁了,那应该是属鼠的吧?待会儿我给侄女买只生肖小老鼠,麻烦您带给她。”

“心意领了,”贯山屏婉言谢绝,“不巧囡囡并不喜欢甜食,买回去她也不吃,浪费掉就可惜了。”

讨厌甜食?

王久武想起那天小姑娘缠着自己买了一大袋零食,如果她讨厌吃甜的,又为何要做这件事?

不等他分析出个所以然,甜品摊主懒洋洋地插了句嘴,打断了青年的思路:

“你这小伙,一听就不是我们东埠人。这可是冬节庙会,我怎么可能卖老鼠糖人?莫说你在我这儿买不到,就是逛遍所有摊子,也不会有人卖这玩意儿。想买陆上的货哪天不行,作甚扑个大空来赶冬节大集。”

这番话直令王久武莫名其妙,辨不清其里逻辑。于是他多心往货架扫了一眼,发现全部甜点外观上居然都是海鱼虾蟹的模样;再仔细一看,自己手里的这个糖饼表面有涡旋纹样,竟是做成了扁海螺的形状。

不单是这个摊位,王久武接着环顾左右,目之所及皆如甜点摊主所言,商贩售卖的小食均与海中生鲜有关,常见的猪羊食材反而遍寻无踪。

不,这场庙会,不仅是市集货品别有不同——

从舞台到商摊,从帷幕到纱幔,冬节庙会在布置上舍弃了代表喜庆热闹的红色,清一水以深蓝色调为主,辅以道道白色条纹,望之好似海中浪花翻涌;不见走兽飞禽,亦不见花树百草,庙会每处装饰点缀都并非传统的吉花瑞兽,全部采用平时少见的海龙水藻纹样,游鱼翩跹,珊瑚蔓长,潋滟一片海中风光;甚至,就连正在候场的那支舞龙队伍,手中所擎的“长龙”斑斓五彩,乍一看似与别地的无甚不同,却实则无角无爪毒牙外露,赫然为一条颜色鲜艳的钩吻海蛇。

有心留意之后,青年便发现了诸多奇特之处,整场庙会于陆上举办,描摹还原的却是大洋景象。对于出身内陆的王久武来说,这片拟海之观过于陌生,若有海水涤荡眼界,他不禁因众多的不寻常心生异样,海浪波纹铺天盖地,令他有些目眩头晕;不过,一切到底还在常识范围之中,所以青年虽感不适,也只是匆匆从四周收回目光,而后向贯山屏求问:

“贯检,请问冬节庙会为什么处处与海有关?既然是‘冬节’,不该是冰雪主题吗?”

身旁的男人闻言微微蹙眉,犹疑着答道:

“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似乎东埠及其周边几市,是我国少有的民俗上以海洋崇拜而非太阳崇拜为主的地区,而冬节作为东埠海洋文化的代表节日,即是所谓的‘大鱼节’——”

“错了错了!大鱼节在冬节往后数第五天,因为挨得近才一起庆祝,不能把这俩当一回事呐!”

甜点摊主原本在烙奶卷,听到检察官的话后赶忙停下手头活计,连连摆手纠正了他的说辞,“你这后生,也不是我们东埠人。冬节是以前出海打鱼的日子,大鱼节是‘海大王’降临的日子,这俩哪里一样?你在庙会上乱说话,让谁听去了,可是要得罪海大王的——那个小伙,你就当没听见,千万别信,记住咯,大鱼节比冬节重要得多!”

贯山屏虽已在东埠居住多年,但对本地民俗不甚了解,这次以前也从没来过冬节庙会,摊主口中的这套老讲更是头一回听说,“海大王?是像妈祖那样,在东埠这边受信仰的海神吗?”

“噫,海大王就是海大王,东埠只有海大王!后生啊,你可小心点儿吧,随便就把海大王和别地方的神放一起讲,‘海民’的诅咒会落到你头上!”

见眼下甜点摊没有其他客人,这位有些多事的老者便得空当起了义务宣讲员,给面前这两个外地人介绍起了大鱼节与“海大王”的由来,话里话外毫不掩饰自己身为东埠人的骄傲自豪,与对那位海神的敬重崇拜:

久远之前,具体不知是哪个朝代,东埠还未发展成商贾云集的北方都会,只是一个靠海吃饭的小渔村。海边的盐碱地上草都难长,东埠人就指着用海产与其他村子交换粮食,而到了作物青黄不接、其他村子也没有多余屯粮的季节,捕获的海鱼便成了全村度过寒冬的唯一希望——今天所说的“冬节”,其实就是当初渔民们集体出海远行打鱼的日子。

然而有一年,天公震怒怪象环生,寒风吹刮了整个秋冬,到冬节这天时,渔港附近结满了海冰,小船根本无法出航。渔民们别无他法,只能等着海面开化,可一连几日过去,海冰不仅未见融化,甚至越结越厚,最后如一层岩壳覆于整片海面之上,彻底断了东埠人的活路。存粮已然见底,海冰日益坚固,眼看着村子就要撑不过这个寒冬,于是在封海的第五天,绝望的东埠人在村中智翁的带领下,来到海边焚香祭礼,献上最后的粮食与牲口,数百人齐齐磕头,呼求老天放自己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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