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67章

许是他们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也或许是他们举行的仪式召来了奇迹,是夜,星宿归位,月明如昼,饿得头昏眼花的东埠人抬头仰望夜空,惊见一尾广硕如山岭的大鱼自满天繁星降下,巨大的身躯生生砸开了海面厚实的坚冰;大鱼沉落入海时,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连带着将无数鱼虾赶至岸上。于是,不仅渔民得以出海,余下的东埠人也靠着捡拾的海产熬到了他们满载返航的日期,全村由是得救,平安度过了那年寒冬。

而大鱼的恩典还远不止于此。之后百年,每到这一天,总会有多只体表泛灰、形近水母的怪奇生物浮出海面,自称是大鱼的信徒与眷属,用金银交换村人豢养的牲口禽畜,东埠因此日渐富庶。为了感念大鱼的恩情,东埠人遂尊大鱼为“海大王”,敬它的眷属为“海民”,修建起“大鱼庙”一同供奉香火;海大王降临与日后海民登岸的这一天,也被东埠人定作“大鱼节”,每年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投钱帛禽畜入海,引万鱼浮浪吞食,称为“过大鱼”。

这一传统一直持续到万吨巨轮驶进东埠港的那天才不得不停止,取而代之的即是市集庙会活动,以大鱼庙为中心形成的这条“巨鲲街”,也奇迹般地完整保留到了建国之后。时至今日,冬节庙会仍是东埠最重要的节庆活动,其盛大程度,甚至超过除夕春晚与元宵灯会。

“海民来的时候,跟我们老祖宗立了规矩,打那时候起东埠人出海就只准拜海大王。而到了冬节这几天,互相道喜的时候,也不能讲别的,只能说‘大鱼来喽’。”

讲完大鱼节与海大王的来历之后,甜点摊主还特意叮嘱了两人这么一句,“切记,待会儿庙会开幕后,你们千万不要说‘恭喜发财’之类的话,不仅露怯,还很不吉利呐。”

“谢谢您提醒。”

王久武听罢一笑,只当是听了个精彩的民俗故事。

贯山屏则听得津津有味,似乎还想接着问更多有关海大王的神话传说。然而他的同伴显然对这些虚构的传奇并不感冒,在老者准备开讲“海母娘娘”与海大王的关系前,瞅准机会拉上他离开了这个多事的甜点摊,重新折往庙会市集的中心地带。

不过为了不让气氛转冷,褐眼的青年便接续话题,边赶路边开口说道:

“我一直以为东埠是座没什么历史的现代都市,真没想到,原来它也有属于自己的民间传说。”

“结合摊主的表现,看来直到今天,仍有不少东埠人笃信与海大王相关的本土宗教,”检察官点头称是,思维犹沉浸在刚才与老者的对谈之中,“我之前还不理解,现在想来,恐怕这就是东埠每年规划都会避开巨鲲街的缘由。”

——四方尽是高楼大厦,相比之下,巨鲲街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犹如是被钢筋混凝土包围纳捧的一方古旧天井,又像是富贵华丽之衣上刻意遗漏的补丁过往。谁能想到,偌大一座因港兴市的现代都会,居然还能代代固守一种传承千年的原始信仰,其中的因缘秘辛,恐怕能让无数民俗学家为之倾倒。

可惜的是,基金会顾问与检察官都不曾涉猎民俗学科,来庙会一趟也只是游人心态,对东埠传说听过且过,无法细究。两人之间的话题,在基金会顾问的无意引导下,也很快转去了别的方向。

“对了,贯检,既然只有两张票,您怎么不带囡囡过来?”王久武随口问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慢下了脚步,面露不安却直白反问,“王顾问,是我的邀请让你感到困扰吗?”

“没有没有,闲谈而已。能被您邀请是我的荣幸,何来困扰一说。”

说话的人其实在收到短信后兴奋得一夜未眠,但还是矢口否认,不打算让对方知晓自己的确受到了“困扰”。如他所愿,检察官没有看破他的表情,闻言眉头舒展了些,然后回答了他的好奇与疑问:

“囡囡还太小,不方便带她过来。”

作者有话说:

要写贯王两人的动向,要补充东埠的背景设定,还要搞个大新闻……综上所述,逛个庙会还要拆成三章是情节需要,才不是在水呢(心虚)

若是把用来讲故事的本章看成在跑团,那老王真不知过了多少回灵感,但就结果来看,投骰子都失败了hhh

第72章 冬节庙会(下)

囡囡年纪太小,不方便带着过来?

王久武对此有些疑惑,“难道冬节庙会入场,还有年龄限制?”

“没有明文规定,”贯山屏摇了摇头,“但据我了解,每年庙会举办期间都会出现暴力事件,小到打架斗殴,大到持刀伤人,毫无规律随机发生,所以在囡囡成年之前,我不打算带她过来——我担心囡囡会遇到危险。”

……您难道不该担心囡囡会让别人遇到危险吗?

先前被贯水楠好生折腾过一番的青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不过终究没有当着小姑娘家长的面直说出口、告她一状。

听贯山屏这么一说,王久武接着又留意了下周围同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确实不见有谁带幼童前来。人群中最小的孩子看着也已是上中学的年纪,而那些牵手相领的人,不是年轻情侣,便是新婚夫妇。

“但道理上说不太通啊,”青年收回视线,重又看向身旁男人俊美的侧颜,“冬节不是个喜庆且重要的日子吗?同等的节日,例如春节,过年期间人们普遍会有意识地避免争执,怎么到了冬节庙会,反而年年有人闹事?”

检察官嘴上说着自己也不明晰个中缘由,但于那双墨瞳之中,理性的光芒已泛起了涟漪一痕:

“可能是在这种热烈气氛的影响下,时间一长,人们就容易情绪激动。”

如他所言,游客们说笑嬉闹的声音犹如海潮席卷了整个场地,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则是其中冲刷礁石的波涛,东埠人在这一片汪洋中如鱼得水,热烈的氛围映得人红光满面,于是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是一股喜气洋洋。笑弯的双眼,上翘的唇角,脸谱化的欢欣表情浮于每个人脸上,正像一张面具紧抓在他们面部不放。

然而这面具看似牢固,不消一拳即可将其击成齑末。

自周围道道人墙而来,一股并非天气引起的寒意爬上了基金会顾问的脊柱。

他太熟悉这种气氛了。密集的人群,高涨的情绪,热闹之下暗潮汹涌;每个人的狂热喜悦都是一剂火药,只需一点意外迸出的火星,便可炸碎海面厚实的坚冰,令汹涌波浪涌进整个会场。

人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潜藏的危机也就越来越近。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王久武下意识离贯山屏更近一步,表面上依旧轻松自然地同检察官闲聊,却已紧绷起神经密切关注起周遭的动向。

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虽没有青年预想中的尖叫,距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是爆发出一阵骚动。

贯山屏与王久武同时停下脚步观察起情况。撩开蓝白如浪的纱幔,越过诸多攒动的人头,他们看到在人群中央现出了一处凹陷,于众人的包围圈里,三男两女正大打出手。出于职业习惯,两人很快从周围人嘈杂的议论中提取整理了有用信息,大致捋清了冲突的起源与经过:这三男两女来自两伙游客,之前素不相识,刚才因为一人不小心踩了另一人鞋这点儿小事起了争执,进而由口角演变为互殴。

望着在地上厮打纠缠滚作一团的五个青年男女,褐眼的青年嫌厌皱眉之余,不免介意起一点奇怪之处——

那两个女孩子为何攻击性如此之强?

他不是没见过悍妇呛街,也不是没见过情侣对打,但通常而言女性更倾向于以争吵哭骂代替肢体冲突,并且再彪悍的女人也不会主动与力量远胜自己的男人动手;然而眼前这两个体态纤瘦的年轻女孩,正发疯一般踢打撕咬另三个年轻小伙,即使被他们不停踹飞,她们也会立刻怒吼着再扑上去。

那三个小伙原本还很克制,逐渐也不再留手。双方力量悬殊过大,两个姑娘很快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依旧强撑着继续与对面三人缠斗。

简直就像五头丧失理智的青年野兽。

王久武已看不下去,悄悄拨通了报警电话。

一旁同样再无法坐视不管的检察官则更加直接,拨开人群冲了过去,“够了,都住手!”强行拦下小伙子们,他张开双臂,护住了已力竭倒地的两个姑娘。

然而三个男青年此时正血气上涌狠怒未消,哪听得进劝,为首一人几乎没有犹豫,挥起拳头就要殴打这个多管闲事的劝架者。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自后勒上了他的脖颈。

“请冷静。”王久武在这人耳边微笑,毫不留情地加大双臂绞缠的力道。男青年手脚只扑腾了几下,便很快因血流不畅昏死过去。

但局面并未就此得到控制,甚至似乎愈加失控。见此情形,剩下的两个男青年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好斗地朝王久武围了过来;恢复意识的两个女孩也不顾贯山屏的阻拦,跌跌撞撞地爬起准备再次进攻。

那疯癫的表现,那空洞的眼神,口中怪叫的四人这股对于暴力的异常渴望,竟让王久武感到几分眼熟。

顾不得思考更多,褐眼的青年退到检察官身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像当初在酒吧小巷中一样,再和贯山屏并肩作战痛打一场。

好在“援兵”终于赶到。

“都停手!无关人员离场!”

艰难地分开围观群众,有几个身穿便服的人挤进了冲突中央,亮出警官证,随即利索地把五个青年男女带出了现场。其中有一个人明显认识贯山屏,看到他后先是一愣,了解过情况后就点头离开,没要求他与王久武也跟着过去。

“你没事吧?”检察官随后走回青年身边,向他问道。

“我没事,倒是您,怎么这次如此冲动?实在不像您的风格。”

“大概我也被庙会的气氛影响了吧。”贯山屏歉意一笑。

被男人的笑容晃了下神,王久武也就不再细究,转而将心思落向别的地方。他记起在“熊偶系列案”专案组成立会上,郑彬无意提到过每个警察头上都压着冬节庙会治安任务,看来在游客之中,隐藏着不少便衣警察。青年心念一动,四下观望,不久便从人群中分辨出了更多神色行迹略有不同的人。

但他暂时没有看到一队的警察——“Shan”的指令要求“595参与侦破下个案件”,如果一队也在会场,正好方便他试探顾怀天,打听一下最近是否有新接的案子。

才刚散开的人群突然又骚动起来。

王久武还以为哪里又有打架,但这次游客们的行动规律许多,纷纷朝同一个方向移动。他刚想避开人群,人潮却不由分说地涌了过来,推挤着他与贯山屏两人一同前往鼓楼。

“看来是开幕式快开始了,”一旁检察官无奈一笑,“那我们也去吧,跟紧我。”

像是怕被人潮冲散,说完之后,男人直接握住了青年的手。

从贯山屏温热掌心传来的触电感,瞬间将王久武刺痛。

但他没有立刻甩开那只手,甚至在犹疑之下最后仍反手同对方交握——只是怕被人潮冲散,基金会顾问这么对自己说。

于是,两只同样宽大的手掌交叠在了一起,两人的体温汇聚到了一处。

周围人群熙攘喧闹,褐眼的青年却就此只能听到那个男人发出的声响。

所以595低下头再不敢看向前路,任由对方牵着他一路行走。

随着人流,两人离鼓楼越来越近。不知是否因为两个接近一米九的大男人并肩而立时过于有压迫感,周围的人看到他们时都会下意识避让,一来二去就把原本在队尾的两人让到了靠前一排。人多拥挤,王久武与贯山屏只好紧紧相挨,一同抬头望向这栋古老建筑。

巨鲲街鼓楼巍然屹立,俯瞰人海如潮。

晚建于大鱼庙,历经多次翻修,鼓楼如今是一座重檐三滴水木结构楼阁。它自高三层,楼身坐落于砖石台基之上,下为广厚城台,整体约与一栋十六层楼宇相当,壮丽非常。与巨鲲街景观合衬,鼓楼顶覆苍绿琉璃瓦,青墙白栏,雕梁画栋皆取海中气象,连戗脊上也只置海马、狎鱼与斗牛三跑小兽,楼底券门前所摆放的亦非石狮,而是一对鱼形奇兽。

然而无比违和的是,为了布置开幕式,筹办方在鼓楼城台上悬挂了一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生生破坏了建筑整体古朴的气质。

不过周围的东埠人似乎对此不甚在意,全都热切地盯着电子屏上滚动的字幕:

冬节庙会·倒计时·1日

“5!”

两人旁边的几个年轻人突然齐声高喊。

“4!”

游客中立刻有人相和,跟着他们喊道。

“3!”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呼喊。

“2!”

受这热烈气氛感染,连王久武也忍不住跟着喊了一声。

“1!”

倒数最后一秒时,检察官望向了褐眼的青年。

冬节庙会·倒计时·0日

倒计时准时清零,电子屏上炸出虚拟的烟花,在晴朗冬日下别有一番赛博风格的喜庆。紧接着,取代滚动的字幕,一条大鱼自屏幕下方跃起,巨大身躯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而后落回由像素点线构成的抽象海洋。

“大鱼来喽!”

伴着一声苍远的渔号,在大鱼的尾鳍于电子海面消失的一刻,自置于各处的音箱中,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随之同时响起——东埠冬节庙会,正式拉开帷幕。

“大鱼来喽!大鱼来喽!”

东埠人纷纷开始互相大声问候,齐齐向天高举双手,仿佛是在礼拜一般。贯山屏与王久武对视一眼,也入乡随俗,以这句在东埠代代相传的习语互道祝福。

然而下一秒,人们兴奋的叫嚷变成了惊叫。

——自鼓楼二层,有一人纵身跃下,从天而降。

“危险!”

王久武眼疾手快,向后扯了一把贯山屏。

跳楼者就落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赤裸的身体重重摔上地面,颅脑迸裂,肢断躯折。

被眼前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游客们尖叫着想要远离,互相推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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