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73章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年轻人的逆鳞,平素面无表情的阴阑煦顿时面露嫌恶:

“他只是我的一条狗。”

“问题就在这里,”心理学教授说着支起双手,“现今一般情况下,家犬或是仆从,或是伙伴,通常不会被作为食物;而对你来说,其他人都只是可供食用的肉畜,你唯独认定595是豢养的狗——他对你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不是吗?”

于阴阑煦的目光中,凌凛看到有某种情绪倏然一闪而过。

灰眸的年轻人沉默。

这可真是少见,凌凛微挑眉梢。

彼时年轻人仍未叫“阴阑煦”、凌凛也尚未确定自己是否该主攻心理学方向,两人遵照半先生的指示互相接触,不久凌凛即研判此人缺失常人情感;没想到几年下来,昔日那个如同仅是披张人皮的“怪物”少年,如今居然也渐渐有了几分“人”的样貌。

——那个595果然有点儿意思。

想及此处,金发男人望向老友的眼神中兴味愈重。

然而,许是他探究观察的目光太过露骨,原本思忖良久的阴阑煦很快瞪了他一眼,随即恢复如常:

“也罢,你算是解答了我之前对自己为何没干脆下手的疑惑。无妨,他只是条好用的狗,必要时我会除掉他。”

“应当,”凌凛语气依然温柔,言辞中却带有一种无心的残酷,“我研究过595的资料,他对你的照顾与珍视虽有多年搭档形成的感情基础,但发端毕竟是移情作用,也许并没有你感受到的那么牢固;早做防备,好过日后被动。”

琥珀瞳仁凝视着阴阑煦,凌凛又补充了一句:

“你也知道的吧,他一直在透过你,看另一个对他极其重要的人物。”

年轻人目光一凛,开口问的却是“你什么时候看了他的档案?”

“东大系列案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当晚。595只是普通成员,我调看他的档案用不着走什么手续,半小时内就拿到了。”

凌凛有些奇怪阴阑煦为何多问这么一句,但对方并未就此多做解释。灰眸的年轻人再次低敛眼睑,手指微微攥紧,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总之,把你的狗拴好。”

饶是东大的心理学副教授也看不透这人此时的所思所想,金发男人很快便放弃了捉摸他的心思,只多提醒一句道:

“狗让谁拐去事小,只怕出现别有用心的人。被外人的骨头喂熟之后,狗最终是会回头咬主人的。我很担心你的安全,多加提防。”

闻言阴阑煦微微眯起双眼,“你该早提醒,因为已经有人着手这么做了。”

“谁?”

“江河清。”

提到这个男人的名字,年轻人不免愤恨。

“江河清?莫非你这一身伤,是他袭击造成的?”凌凛跟着皱眉,“这,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说笑而已,没想到那个疯子竟然真的下手,还做得如此过火。”

“……你认识他?”

一瞬抓住金发男人言语中的破绽,阴阑煦眼神陡然变得危险:

“你认识他——告诉我,他是谁!”

作者有话说:

凌凛-白金重涂ver.

之前好像还有人猜玲玲是小江来着hhh虽然不对,但反正玲玲不是善茬的事大家都看出来啦。

第80章 旧交(下)

自知失言,凌凛思索一番后默默背转过身,以此消极回应阴阑煦的逼问。

冰冷的目光登时直刺得他脊背生寒。

不用看他也能知道那人的眼神此刻变得有多可怖,毕竟连窗外的晴日灿阳都无法化尽那双眸子里的凛冽灰色。金发男人只得选择避其锋芒,缓步来到窗前,假装欣赏起外面无雪的冬景,等待年轻人自己不耐之后将他刚说过的话忘却。

住院部顶层视野开阔,窗外已非往日里看倦的东埠风光,为了庆贺冬节,城里不少商铺住宅应景地挂起了蓝白条幅,无数大厦广宇由是化作汪洋,连天楼栋碧浪,一路铺延至陆地边缘的东埠湾,似是也要一头汇入浩无边际的那片苍蓝。在城市的视野尽头,风拂海浪,潮水自天际汹涌而来,浪锋浑圆,沉重缓慢,撞向堤岸,摔碎一捧银珠玉屑。

而在碧蓝天空之上,马尾状的云霞随风舒卷,似有万马扬鬃奔蹄入水,又似有白鸟俯飞羽落海面——

天地之间,物候变化,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要变天了啊,凌凛暗暗想着。

身后蓦地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声,打破了他泰然自若的伪装。凌凛心下一惊,回转过身,正看到原本半靠着床头的阴阑煦上身伏低以手掩唇,肩背不自然地痉挛起伏。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快步回到病床边,凌凛关切地俯身想要查看年轻人的身体情况。对方却有意躲闪,蜷起身不肯让他看个清楚:

“我没事,走开……”

声音含混,喉间异响。

眼见着冷汗自阴阑煦鬓角滑落,凌凛哪还顾得上什么礼仪礼貌,立刻挽起衣袖探手过去,硬是用蛮力摘开了对方紧捂口鼻的那只手,扶着他的肩膀,迫使这人仰面正对自己的目光。

一股锈色顿时自年轻人鼻唇三窍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下半张脸。

“你——!”

凌凛不可置信地看着掬在自己掌心的血,心下一阵慌乱,顾不得手上一片鲜红按响了床头的护士铃。

似是因方才的情绪波动而气血翻腾,阴阑煦开始大口呕血。他曾试着用手捂堵,淋漓猩红却仍不断从苍白指间汩汩流下,于白色被单之上飘落血梅数瓣。不多时,灰眸的青年已有些神志不清,而后呓语便源源自那毫无血色的薄唇之间溢泄,混乱的词语互相碰撞勾黏,不知是在称颂哪个沉落大海的神祇。

好在铃响不到一分钟,就有三个手中大包小裹的年轻护士及时赶到了这间单人病房。

“护士小姐,我的朋友突然吐血,请你们——你们?”

看清这些女孩的脸时,凌凛剩下的话卡在了喉中。

倒不是说护士们面容奇特或长相丑陋,只是她们脸上神情均是木然,统一得就像张张面具紧扣在了护士们的脸上。似是能感知到凌凛的凝视,她们的目光会跟随他的动作,然而六只涣散的瞳孔着实令人怀疑这三个护士是否真能视物,从那失焦的眼神中几乎感觉不到一丝活气。女孩们口角流涎,拖着脚步,在瓷砖上姿态怪异地行走,如同是被不可见丝线提拉操纵的木偶。

不过,尽管动作僵硬磕绊,三个护士还是奇迹般地顺利走到了阴阑煦的病床边上。

应该是年轻人吐血的情况已发生多次,护士们齐齐打开手中提前备好的药箱,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各自的活动。其中一个护士取出针管与压脉带,接着将药剂推进了阴阑煦臂上的静脉,仅在此时她似乎变回正常,动作奇异得顺畅娴熟;另一个护士自盥洗室回来,拧干浸水的手巾,仔细擦净年轻人的手脸,又揩拭去了床头铃上沾染的血污;剩下的那个护士则为他更换了崭新的衣被,接着抱起弄脏的床罩被单,准备离开病房。

“站住。”灰眸的年轻人喊了她一声。

小护士应声僵立原地,如树了一尊血肉雕像。

虽神志回巢,但阴阑煦体力尚未恢复,无法再多言,便只是朝凌凛指了一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金发的男人这才发现自己的西装马甲上也被溅了一抹猩红。

而小护士也因此又有了动作。继续抱着等待清洗的沾血病号服与被单,她拖动脚步走到了凌凛面前,恭敬地低下了头。

凌凛抿唇看了她许久,最后还是解下马甲,双手交给了她。

女孩接过,将带血的马甲小心藏进了怀里那堆衣被之中。

待全部收拾完毕,三个护士便一起退出了病房。

从来到走,整个过程中,她们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交谈,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如同被上好发条的机械人偶。

——床头柜上,小八音盒的芭蕾舞人偶高举着双臂,无人下令她便无法起舞。

等她们都走了之后,凌凛面色一沉:

“让我看看你的手。”

阴阑煦闻言身形一顿,想将自己的右手藏入被下,动作却慢了一拍,立时被凌凛捉进手中。

只见于那苍白五指指尖,一指一粒,五粒血痂殷红,好似白玉上镶嵌玛瑙颗颗,有种病态的美丽。

“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手上这些疤痕都已经消退,怎么又——”凌凛说得痛心,“我还以为你不用再做这种事了,一次又一次刺破手指放血,你不痛吗?”

“习惯了,”年轻人语气十分平静,“而且,在东埠,没有比这更高效的‘手段’。”

“胡闹,你身子本来就弱,连续取血和透支生命有什么区别?现在你的病情已经发展到吐血,那之后呢,你还能撑多久!”

阴阑煦默不作声,只是凝望着他。

金发男人即刻深呼吸,压下继续出言教训的冲动,恢复平时温柔的语气:

“我带你回基金会总部接受治疗,穿好衣服,我们现在就走。”

“不,我在东埠还有未完成的事。”

“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命还重要!”

“不。”

反握住凌凛的手,灰眸的年轻人低声说道:

“如果不完成这件事,我永远无法安心生活。”

“难道是……要解决‘那帮人’?”凌凛试探着问了一句。

阴阑煦颔首。

“帮我。”他忽地说道。

“你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

金发男人欲要回绝,然而对上老友那双浅灰的眼眸,他又是心下一软,改口道,“好吧,怎么帮?”

“我现在也说不好,事情的发展有些脱离我的管控,”阴阑煦闭了闭眼睛,“不过我想,时机一到,你自会知道。”

“好,我会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事成之后,你必须离开东埠。”

“我答应。”

说完这些之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似是各有心思。

忽然,于病房之外的走廊上,响起了一阵脚步。

“595回来了?”凌凛问。

但他很快也意识到事有不对,这串脚步声细小轻巧,明显不是源自那个魁梧青年。

凌凛屏息。

阴阑煦紧盯着门口。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了下来。

“叩叩。”

灰眸的年轻人看向金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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