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在医院安心疗伤?为什么要涉足血案之中?
你是主谋,还是帮凶?是实施人,还是教唆者?莫非你其实另有目的,这几起案子只不过是某种布局的一角?还是说静养的日子太过无聊,你便决定用他人性命娱乐?
又或者,没有理性原因,仅仅因为你是一头不肯继续蛰居的食人野兽?
脚下一个趔趄,王久武伸手撑了一下,在墙上留下一个残缺的血色掌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搭档几乎毫无所知。
那个灰眸的年轻人,其出身、过去、来历,其真实身份与姓名,统统封存在档案最深处,是凭595的权限所不能接触的机密。他知晓的,只有基金会给那人标注的一个单词;他看到的,则是一具瘦削纤细的苍白皮壳。
也正是那副孱弱的虚伪外表,令他下意识放松了警惕。
“苏麻……”
王久武无意识地嗫嚅着这个名词。
红雨像那些无辜流失的鲜血,兜头淋下之时,褐眼的青年终于从自欺欺人的迷梦中清醒,深痛意识到不该在危险的苍白怪物身上,追逐自己记忆里那个逸散多年的身影。
他踩着赤红的雨水踏上最后一级楼梯。
他推开走廊尽头那间单人病房的木门。
床上却不见那个苍白之人。
青年便迎头撞进一片红色。
一片红色,溅于屏风,溢流桌面,脏污地板。
恰似赤血纵横。
而在四面墙壁之上,这片血色更是恣意泼洒,以赤绝吞没洁白,红白交映,艳烈刺目令人窒息。
但,与其他几处红污不同的是,墙上这一团团一道道血色并非胡涂乱抹的结果;似是将墙面视为可供自己发挥的大幅画卷,泼画者多余费心蘸涂擦抹,竟然进行了一番“创作”——
红色线条组成躯干,血色小人跃于墙上,人形重叠,肢体交错。
它们在殴斗。
它们在杀戮。
它们在交媾。
——四面大幅血墨涂鸦,图案暴力秽亵,描画的情景,竟是血腥残酷的轮奸施暴现场!
而受害者的位置,不偏不倚,就画在床头所靠的墙面之上。
它无助地伸手求救,张口难言,垂下的手臂指向这张病床。
于那洁白床单之上,一团“血污”醒目刺眼,位置正对应人体腰下膝上,所代所指不言而喻;赤红幻化,恰如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王久武的六腑五脏。
青年艰难地吞咽津液。
喉结在颈上不安滚动,唇舌却愈发焦燥,他想深呼吸,竟喘不过气,床单上的鲜红颜色刺得他双眼发痛。尝试自醒,王久武努力从那片赤色上移开视线,于是低头看向腕表,浸过雨水的表盘则已无法辨识,被一层干涸红色蒙住;他便下意识抬首朝四周张望,可那一片秽亵泼抹着实狰狞不堪入目,反倒重重冲击起他的心脏。
青年只得将目光投向窗户。
楼外苍宇风声呼啸,赤雨未绝。
依然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海鱼自铅灰云端掉落。
被狂风裹挟吹拂,一条细薄的小鱼如一片身不由己的落叶,在半空翻飞旋舞,直至重重拍向窗户。它的鱼鳃只翕张了几下就再也不动,鱼身却还沾着雨水滞留原处,牢牢扒在窗上,令这片带鳞的树叶化作湿软黏滑的装饰物。无灵识的细小生命悄然逝去,唯有紧贴着玻璃的那一侧灰白鱼眼,仍呆呆地望着僵立于前的青年,好像同样是在质问:
“你为什么没救我?”
你为什么没救我?
——我为什么没救她?
风从窗户缝隙挤入,喷在了王久武脸上,海腥扑鼻,其中仿佛混杂着一股令人喉口发甜的腥锈。
还有土腥味。
并非来自此时此地,由记忆深处,土腥味滚滚而来。
现实与记忆的边界因此模糊,青年所处的病房亦扭曲破碎,砖石水泥变成土坯茅草,清净洁白褪色为暗沉黄褐;恍惚间,他原地未动,却已走回了那间小屋,那间被他埋葬多年的幽暗小屋——
纸糊的窗棂将大半阳光阻隔在外,雪肤白发的少女下身赤裸,蜷缩在床角的阴影之中。
“那是什么?你怎么了!”
眼见此情此景,放学归来的褐眼少年慌忙丢下书包,几步奔到床前,惊愕而又急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少女却只是摇头,团起身下染满鲜血的褥子藏到身后,哭着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只是我来了月事……”
她的谎言拙劣得一眼即可识破,但荒谬的是,彼时少年单纯未经人事,竟相信了这番说辞,没有细究。
……
他痛悔至今。
无形的手紧揪着王久武的内脏不放,随记忆而来的精神压力则令他倍感躯体沉重。过往的经历犹如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那片血红跨越多年时光,阴魂不散,再次将他吞没。
青年只觉得,自己的胃袋在下沉,下沉,不断下沉,一股反胃感却沿着食道逆流,向上,向上,不断向上。
直到风中的腥味再也令他无法忍受。
直到自己无法克制唤出那个名词的冲动。
“苏麻……”
苏麻、苏麻、苏麻。
盛开在野山坡上的小白花。
被玷污的女孩,沾染血红的白花。
——苍白纤瘦的苏麻,还在回忆中泪眼盈盈地望着他。
接着一片赤色吞没了她。
接着这片赤红又向他压下。
王久武突然转身跑出了病房。
腹部抽痛,天旋地转,青年踉跄扑进洗手间,甚至来不及打开水龙头,就撑着盥洗台疯狂呕吐起来。
然而,秽物的酸臭也无法掩盖记忆中的血腥味,混合的土腥还是灼伤了他的食道。他只是在徒劳地呕出胃中的食物,猩红的回忆仍占据着他的视野与头脑。
今天没怎么进食,胃液胆汁之后,王久武很快就再无法吐出什么东西。
但他还是在不断干呕,无助得就仿佛是想把噩梦从脑海中呕出。
一场无法醒来的红色的噩梦。
到了最后,体格精悍的王久武甚至已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膝一软,竟摔坐在地,半天爬不起身。
瓷砖的冰冷随即穿透了他的衣裤。他蓦地有一种想将头狠狠砸上去的冲动。
多年以前,红色血污之后,那个雪肤白发的少女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
多年之后,伴着刺眼赤红,那个灰眸灰发的年轻人从他的看护下抽身失踪;
两具同样苍白纤瘦的躯体,都带着干涸的血痕,在王久武眼前交叠又分离,最后亦都遁形无踪。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接着又失去了一个。他没有保护好第一个,也没有看护好第二个。
王久武抹了把脸,想擦掉发梢滴落的冷汗与雨水。
泪水却开始从他眼角滑落,混进赤色雨水之中。
到头来,他也还是身处这片红白交织的噩梦之中。
狂风在窗外怒吼,暴雨捶打着窗户。
他的现状在斥骂他的失职,他的回忆在嘲笑他的无能。
褐眼的青年耳中一片嗡鸣。
没有别的杂音,只有痛苦穿刺进大脑。
直到,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从自己正前方响起:
“你是……?”
作者有话说:
“苏麻”这个词在之前的章节里出现过,不过我估计没几个人留意到,怪我当时怕剧透太多只是一笔带过。
第98章 红噩梦(下)
来人站在门口,蹙眉打量着他。
敏锐却“盲目”的男人这次没能认出王久武。
因为他弓肩塌背蜷坐一团,垮去了平素腰背挺直的高大身形;因为他湿衣脏面秽乱一团,失掉了平日清爽整洁的利落模样;更重要的是,他那一双褐色眼眸神采尽失,此刻饱浸了泪水与痛苦,无法再如太阳般温暖他人心肠。
所以贯山屏这次没能认出王久武。
此时此地,骚乱方刚平定的事态之下,眼看着一个满身血红的“陌生”青年跌坐在地,闻声而至的检察官不免停住脚步,谨慎地观察起对方的情况。他并非在犹豫是否该出手相助,但他得先确认自己要帮的人究竟归属哪方。
“你是仁慈医院的职工?还是住院的病人?”
见那个青年只是呆呆地望向前方的空气,贯山屏眉间细纹加深,再次开口查问。
清朗的男声,驱开了青年脑海中的红雾一角。
猝不及防再度听到贯山屏的声音,王久武怔怔抬眸,看了会儿男人俊美的容颜,然后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他急忙抬手用力搓了搓眼睛,揩净眼眶中残含的泪水,而后牵动唇角,勉力露出一个微笑:
“贯检,是我。”
因剧烈呕吐充血水肿的声带在气流中震颤,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嘶哑难听,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正前方站立的人明显也吓了一跳。敏锐如检察官,竟也花了数几秒,才从这苦涩的嗓音中,识别出自己以往听惯了的温和声线。
“王顾问?你这是怎么了!”
被青年这副模样骇到,贯山屏几步跨来,本想伸手拉起王久武,但见他躯体微微瑟缩,检察官便一转念,自己蹲下了身,凑近细查起他的情况。
赤红的液体将青年棕色的头发浸透成黑褐,一绺一绺被冷汗黏到额上。看这人脸颊遍布细浅的血口,贯山屏心下一揪:
“这都是血?你卷进刚才的骚乱里了?身上还有没有其它受伤的地方?能走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