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史!”郑彬打开车门,在他身后喊道,“反了!”
“什么!”史明脚下一个急刹车,连忙折返跑回警车旁边,“这次不是在鼓楼吗!”
周围人声嘈杂,刑警也就不必压低音量,“谁告诉你在鼓楼,孙雅薇是在大鱼庙出的事!”
“你路上怎么不早说啊,我先过去了,你们跟上!”
痕检员说得气势十足,转身的动作也很迅速,但其实没跑几步就卡在了人潮之中。尽管他身着警服、也一直高呼“借过!借过!”,周围的人群却置若罔闻,居然无人为这个警察让路。
他们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庙会的热烈气氛之中。
赤雨冲刷了东埠的每个角落,巨鲲街自然也未能幸免于难。一场落红之后,那些深蓝色调的帷幕纱幔统统改变了色彩。不知是时间上来不及更换,亦或是根本就懒得更换,摊贩们继续将帷幕纱幔张挂出来。霎时间,四处再也不见碧波浪涌,更像是皆化入一片血海;只一天,庙会各处的海龙游鱼纹饰便不再栩栩如海中生灵,摇身一变堕落为某种渴饮鲜血的妖怪。
发暗的猩红与喜庆二字绝不沾边,巨鲲街原本罕见精致的模拟海洋景观,沦落为今日欲都血狱一隅。
蓝白不再,红色成了冬节的主色。
赤色痕迹在人们脚下的地面上斜流纵横,万足踏过,已辨不清是雨水干涸后留下的痕印,还是昨日骚乱后未冲净的血迹。这杂乱的大幅猩红,连基金会顾问看着都会感到反胃,更遑论生活平凡安逸的普通人。与昨天不同,王久武察觉到周围能听清的人言人语都是东埠口音,想必是外地游客俱已慌乱告辞、绝迹于庙会。
东埠本地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街角墙根还堆着来不及清理的海鱼尸体,腐败的鱼臭伴随风中的海腥,混入小吃美食的诱人香味。
然而东埠人的食欲与游兴并未因此受到影响,他们继续在各个摊位前或闲逛或伫立,人人满脸盈盈喜气。
他们完全沉浸在了庙会的热烈气氛之中。
下意识地,青年避开视线,不去看东埠人脸上的表情。
那边痕检员还夹在人群中挣扎扑腾,离他们也就几个身位远。既然跟不丢,又急不得,郑彬逐渐也冷静下来,索性等着刚找到地方停好车的大何追上自己,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史明身后,一边朝大鱼庙赶去,一边思考待会儿的计划方案。
旁边挤凑过来一个人,是王久武。
郑彬看了他一眼,问道:
“大鱼庙的事,你知道多少?”
“也就刚才搜到了一些资料。”青年回答。
“留点儿神,”刑警说这句话时反而压低了音量,“那地方不太吉利。”
“不太吉利”?王久武微微皱眉,竟有一丝好奇。
因为如名字所示,大鱼庙是供奉祭祀“海大王”的庙宇,和鼓楼一样是巨鲲街地标建筑,且先于鼓楼落成。两者分立巨鲲街两首,共同拱守东埠的这片古老记忆,照理说,大鱼庙该是东埠最“吉利”的地方之一。
不过一想到诡异的冬节庙会,王久武多少也能理解同为外地人的郑彬为何会觉得大鱼庙不祥。再加上孙雅薇不知何故于此殒命——死的不是别人,那可是鼎跃孙氏的千金——这下就是大吉之地,也会变得格外晦气。
眼看着四周建筑愈发朴旧、游客人群也大半少去,几人自知终于脱离了庙会的主场地,于是催开脚步,火速奔往大鱼庙。
那栋庙宇很快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大概是兴建时间较为古早的原因,大鱼庙形制简单,伏地一层,分设两殿,比喻起来就像是几间土地庙被拼在了一起,同壮丽的鼓楼一比,乍一看不免逊色许多。
“知道大鱼庙为什么没有翻修重建过吗,”郑彬随口和王久武提了一嘴,“因为建筑材料不好找,据说是东埠先民用搁浅在岸上的鲸鱼骨头糊上米浆石灰盖的。”
许是心理作用,听他这么一讲,褐眼的青年瞬间觉得这里的鱼腥味比别的地方更重一些。
而相比其他地方的庙宇古祠,除了建材特殊,大鱼庙还有一处奇特不同——
它不设大门,仅在外墙上凿出了个巨大的门洞。
如此一来,不知是否为刻意设计,被雨水浇淋成赤色的大鱼庙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登上陆地的红鱼,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自投死路。
确实不太吉利,青年暗暗想道。
跑在前面的痕检员哪管这些,二话不说就一头扎进了“鱼嘴”。
跟在他身后的王久武却慢下了脚步。
郑彬也觉察到不对,一把拉住了大何。
“奇怪,辖区派出所的民警,以及维护大鱼庙的工作人员呢?怎么不见有人出来?”
刑警刚喃喃自语了一句,就听到从大鱼庙围墙里传出了史明的惊叫: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好孩子不要学小史,车停稳了再下车。
顺道一提,现实里真的有用鲸鱼骨头盖的庙,就在我老家这里。
第105章 佑明
大鱼庙里恐怕“有事”。
给大何递了个眼色,郑彬悄步上前,谨慎地先走到外墙门洞边上探眼向里窥去。王久武紧跟在他身后,微踮起脚越过郑彬头顶,看到墙内居然站满了人。院落中几乎没有多余下脚的地方,几十个青年男人把守在大鱼庙正殿门外,个个黑西装白衬衫作安保打扮。为首一人年纪稍长,戴副墨镜,正用一只手牢牢擒住史明的胳膊。
“我认得那家伙,”双眼盯着那个墨镜男,郑彬低声说道,“虽然不太干净,但好歹是鼎跃集团的。”
“这些都是鼎跃的人?”王久武也压低声音。
“毕竟出事的是孙雅薇。但看这帮人的意思,怎么也不像是来协助保护现场。”
“郑队,需不需要叫增援?”
“用不着,鼎跃集团又不是什么黑社会组织。”
说到这儿郑彬正了正警帽,闪身出来,带着大何昂首阔步走进院内。
王久武则继续跟在郑彬身后,有意拉开了几步,避免出现遭人包抄的可能。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余光瞥见正殿门上贴的封条印有“鼎跃集团”的字样,忍不住抬了抬眉梢——不怪基金会顾问考虑极端,某种意义上讲这种“地头蛇”企业比所谓的“黑社会”更难对付,毕竟低级的流氓团伙可不敢公然搞这一套。
“怎么回事?”
那边郑彬一路走到墨镜男面前,凛声发问。
对方显然也眼熟郑彬,脸上笑容客套,嘴里的话却还是如此讨嫌:
“我们孙董马上就到,在此之前,没他的命令,谁都不准进现场。”
“谁都不准进?包括警察?”郑彬扫了眼他抓着史明胳膊的手。
“当然。”
“我说怎么不见辖区派出所的同志和大鱼庙工作人员,”刑警冷笑,“好大的威风,人说赶就赶,门说封就封,你们孙董真把东埠当自己家了?”
“巨鲲街可是鼎跃的产权,连街口的牌楼都是我们集团投建的。”墨镜男回答得相当傲慢。
“先不谈你跟鼎跃集团的‘关系’,”郑彬嗤了一声,“单论你嘴里的这个产权,你敢说其中包括大鱼庙?就不怕东埠人把鼎跃大厦掀了?”
“还‘没他的命令谁都不准进现场’,”史明忍不住也搭腔,“这话一向是本痕检员的台词,只有我们刑技的能这么说!你们那个孙老板搞搞生意还可以,懂个锤子的现场勘验,搁这儿裹什么乱!”
墨镜男眉毛一竖,“你对我们孙董放尊重点!”
郑彬伸手扣住他的手腕,“该放尊重点的是你。”
“就是,放手啊!”史明也趁势再次挣扎,用力晃着胳膊。
“你最好马上放手,不然——”
“不然怎样,”墨镜男的手纹丝不动,甚至有愈加用力的趋势,“郑警官,你还敢逮捕我不成?别忘了,我可是鼎跃的人!”
一旁大何早就被激了一肚子火,听墨镜男此言一出,他脸上肌肉一拧,耐不住就要上前。
王久武见状跟着小跨一步,悄悄拦住了他。
郑彬也回头用眼神挡了下大何,而后扭脸重又看向墨镜男,警告意味十足地眯起双眼:
“我敢,而且我正有此意,你横竖少不了跟我走一趟。不过,我现在劝你放手,主要是为你好——”
他再度冷笑,补充了一句,“不然待会儿你们董事长来了,我怕你不好交代。”
刑警话音未落,说曹操曹操就到,外面远远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很快,十几辆黑色轿车在大鱼庙前依次停好,将本就不甚宽阔的道路塞了个水泄不通。被护在正当中的轿车副驾随即下来个人,正是王久武之前在鼎跃大厦见过的西装肌肉男。这个戴金丝眼镜的助理接着打开车门,恭敬地迎出了那个雄踞东埠财势顶点的男人。
鼎跃集团董事长,孙跃华。
一身与周围古朴形制格格不入的高定礼服,孙跃华似乎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赶回,眉眼间倦色犹在,难掩身上仆仆风尘。尽管如此,鼎跃孙氏现任当家还是绷着一副倨傲神态,在助理与保镖的簇拥下,从容不迫地向大鱼庙走来。
目光在两个穿警服的高大男人和基金会顾问之间扫过,孙跃华多瞟了王久武一眼,而后将脸转向自己的助理。褐眼的青年正好也在关注他的举动,结合这人的口型与神情,猜测孙跃华正在斥问为何现场还有除鼎跃集团的人在。
助理对董事长诺诺相应,望向墨镜男的目光却十分阴狠。对方立即打了个寒颤,而后又像是倚上了坚实的靠山,立马连声招呼手下人,准备赶在孙跃华进门前,把基金会顾问连带几个警察一起轰出小院。
王久武本以为郑彬会坚持站在原地等着和孙跃华对峙,没想到这人虽没出庙门,但还是拉着大何“顺从”地走到了一边。青年只得跟着一起让开位置,刚要误会刑警是选择服软,结果发现他表情微妙,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因为他们的离开,身形相较矮小许多的史明终于在人群中露出头来。
原本还在抱怨郑彬不讲义气的痕检员这下也看到了正走过来的孙跃华,突然就停止挣扎,而后拉下口罩,用另一只手将自己那头绵羊卷向上撩去,捋出了一个露出额头的发型。
孙跃华因此看清了史明的脸。
他的傲慢神色瞬间有一丝松动,竟迈开腿脚快步走至痕检员近前:
“世侄?你怎么也在这里?”
“别叫这么亲,跟你不熟,”史明晃了晃胳膊,没好气地说道,“孙老板,我要真是你世侄,还能像小鸡仔似的被你的人这么拎着?胳膊都给我攥细了!”
助理立刻代孙跃华呵斥属下,“还不松手,没眼力见的家伙!”
墨镜男一愣,还没明白情况就慌忙松手,稍后才有些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要问,却被助理扣住肩膀朝门洞外拖去。
“别走!”史明边活动手腕边朝他喊,“这话我想说很多年了!妨碍公务,等看完现场你跟我走一趟!”
“不麻烦世侄,他会自己去警局报到。”
些许惊讶过后,孙跃华此刻又恢复了傲慢的神态,但比先前明显收敛许多。他扯了扯嘴角,算作赔笑,向史明问道:
“所以,世侄,你是来看现场的?”
“工作时间请称呼我为史警官,”史明纠正,“孙老板,当初我还没到东埠你可就把我在警局任职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明知道我是痕检员,那现在出了案子,我来一趟不是很正常?”
然后他皱起眉,无甚城府地直白问出自己的疑惑:
“话说,虽然我得到的讯息非常模糊,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都说出事的是孙雅薇,你——你怎么还拦着警察不让进不让查?”
孙跃华对此一笑,面色不改地回应:
“没有的事,我们鼎跃一向配合警方工作,我下的命令也是全力保护好现场,是手底下的人曲解罢了。”
“孙叔,你怎么看着……好像一点儿不着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