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海向她确认,“您说的可是生物富集作用?”
见有部分同事面露不解,法医顺带作了一番解释:
“生物富集作用,就是指某些生物不断从环境中摄取浓度极低的污染物,导致其逐渐于自己体内累积,最终使该物质达到甚至可引起其他生物中毒的浓度。而这样,一层叠一层,营养级越高的生物,体内毒素也就越浓。”
见多了毫无人性的案子,王久武才听到这儿便喉咙一紧,已然猜到制毒者改用的是何种“高效”方法。
荣瑾则似乎不想让他们直接面对真相,委婉地多绕了一步:
“对,‘生物富集作用’,制毒者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就转为捕捞大型食肉鱼类和海洋哺乳动物,割取血肉内脏,从中提炼可供制取‘落海’的原料。”
“嗬,倒真会想办法,有这脑子用到正道上不好吗。”
史明在旁搭腔,切了一声,露出鄙夷的表情。
他周围的刑警却已神色大变,面上一阵青白。
但心大如痕检员对此毫无察觉,继续向荣瑾没心没肺地提问:
“可是荣姨,这不是海警的管辖范围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
法医忙提醒他,“小史,你没听荣队说的吗,‘富集效应’!”
“我听到了啊,”史明依旧不解,“‘富集效应’就‘富集效应’,我又不是没学过生物,注意保护环境呗,这怎么啦?”
郑彬斜了史明一眼,“你说怎么了,亏你还算是东埠刑警。”
旋即他露出一个冷笑,咬着牙反问道:
“小史,我问你,什么动物数量多到遍地可见,相较于野生动物捕捉成本偏低,还是食物链顶层,位于最高营养级?”
“嗐,那不就是——”
痕检员猛地噎住,瞪大了双眼。
足足过了十几秒,史明才从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了下半句话:
“那不就是……人?”
荣瑾沉默地点了点头。
史明掐了自己一下,仍有些难以置信,“所以,所以他们是?天呐……就为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欢迎来到东埠。”郑彬嗤了一声。
——既然毒素会沿食物链层层积累,那么城市范围之内,哪还有比人类储量更丰富的动物?
虽说早已想到了这一步,但真听到直白说明时,王久武还是无可避免地心中一震。轻咬着指背,他朝身旁的贯山屏投去一眼,果然看到检察官也同样将报告翻到了附录部分,墨黑瞳中是一片顿悟与随之而来的厌憎。
——那些现场照片记录下的非人罪行,行凶者眼中已然看不见自己的同类,目之所见只有可供榨油的籽、可供割取的肉。
“而在制毒者眼中,论起可供提取原料的对象,旅居东埠的人最次,土生土长的东埠人稍次,最理想的猎物,自然莫过于已有多年‘落海’吸食经历的东埠本地人。”
前七队长压着自己的感情波动,声音冰冷:
“他们会早早挑好到时‘卸货’的‘瘾君子’,通常都是在每年冬节前夕动手。按制毒者的黑话,称作‘杀年猪’。”
……
——见过土法杀猪吗?
一个神情冷漠的杀猪匠,一条血迹斑驳的长凳,和一头哀嚎不止的肥猪。
圈养的猪其实不蠢,提前几天便能预感到自己将被宰杀,于是会开始绝食减重,试图以此逃得活命。然而小聪明永远不会奏效,年关一到,它还是得挨上一刀。说话间,四五个壮汉已一拥而上,将肥猪牢牢按在处刑台一般的长凳。系着皮围裙的杀猪匠也走到近前,手中尖刀明晃晃反射寒芒。
猪犹在哭嚎,他抬手照着喉咙就是一刀。
霎时四周安静,只有猪血源源流进铜盆的汩汩声响。
不等血完全淌干,接下来,不管猪是否还在喘气,杀猪匠手里的刀业已从它脖颈一路豁到下腹,给肥猪来了个破肚开膛。失血的刀口白花花地摊开,露出平日里藏在躯壳内部的内脏,热气蒸腾,扑鼻腥臊。
等待它的,只剩被剁头去蹄,片作新年家宴上的一道美味佳肴。
是的,它的内脏血肉会被提走,经过榨取蒸馏,流过冰冷的玻璃器具,再添上各种“佐料”,最后化成致幻剂封入铅灰的带刺铁条,等待随后注进某人体内,为其带来一场永生难忘的深渊幻梦。
——过年杀猪这件事,除了猪,所有人都很高兴。
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即是下一头猪。
年复一年。
年复一年。
……
“不,不对,有地方说不通。”
因挑战三观的事实怔愣片刻,法医随后反应过来,提出质疑:
“‘落海’在人体内极易分解,制毒者怎么可能做到再从血肉内脏中提炼出可供制作‘落海’的原料?”
“小关,你这是从哪儿得出的结论?”荣瑾微微皱眉,“我们七队当初秘密拜访过一名研究辉水母的生物学家,他已通过试验证明‘落海’在生物体内可稳定存在数十年之久。”
“可我在尸检时,没有检测出任何可疑化学物质,”法医翻开报告,指着自己所做的几句标注,“不仅是我,其他同僚,也都没有——”
蓦然间另一种可能撞进关大海脑中,扼住了他正在言语的颈喉,关大海手上一个不稳,险些撕碎报告。
因自己的工作疏忽,他接下来甚至变得有些结巴:
“难、难道,这八个人生前没有吸食过‘落海’或别的致幻剂?”
“先别着急推翻自己,你刚才说的是没有检测到可疑物质,对吗?”
荣瑾笑了笑,用左手轻轻点着桌面,指尖隔着手套,在木质上敲出异质的脆响。
“小关,我看过这八个人的资料,他们都是东埠本地人。你以往做尸检的时候,有没有发现相比其它地方的人,东埠人有几项指标格外高?”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地方物候不一样,人群个体数值有所差异也很正常——”
然而同刚才的痕检员一样,法医也猛地被涌进头脑的想法噎住了下半句话。
于是荣瑾代关大海继续说道:
“那几项数值异常的指标,就是‘落海’在体内存在的证明——某种意义上讲,‘落海’已经完全融进了东埠本地人、乃至在东埠生活过的人的血肉,你自然检测不出所谓的可疑物质。”
“这又是……什么道理?”
远离他们的检察官一句沉吟,“物质循环。”
——生态系统之中,物质流转交换,奔腾循环不息。
自海洋至陆地,自低级到高级,日久天长,小小的水母伸展开万千触须;自此东埠境内,所踏足的每寸土地,所呼吸的每口空气,所饮下的每颗水滴,都有了一抹浅灰的魅影。
“这种事,绝对不可公之于众。”荣瑾也沉声说道。
毕竟,谁能接受生养自己的土地是一座毒窟,而自己更已然是无法抽身的瘾徒?恐慌失序,只会比熄扑不绝的毒瘾更为棘手。
王久武亦恍然明白了为何东埠人有时言行如此异常。每年临近冬节,按照传统,东埠人会开始大量食用海鲜,甚至三餐几乎只吃鱼虾贝蟹,恰似一点火星引入积攒的火药,爆发只是时间问题。庙会上几近死斗的青年男女,东埠游客僵硬如覆于面部的喜悦表情……凡此种种,恐怕都是体内“落海”流毒发作的症状。
而他也已在东埠居住多日,他的体内也有一堆等待爆燃的火药。
褐眼的青年再次用食指摩挲了下自己的嘴唇。
在场其他人同样面色复杂。
史明挠了挠掌心伤口发痒的边缘,抱怨道:
“早知道我毕业时就选别的地方了,到处是毒还行,好家伙,连东埠人都能用来制取致幻剂了,那这要是出几个‘汉尼拔’怪物,岂不是血管里直接淌的就是‘落海’?”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久武蓦地心念一动。
阴阑煦会不会是出身东埠?所以他的体液,才会有那种“效果”。
正欲于回忆中搜索有关那个年轻人的蛛丝马迹,他身旁的检察官出声,向荣瑾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恕我直言,但荣队,您说的这些,与‘冬节系列案’有何关系?”
作者有话说:
东埠人:smoke jellyfish everyday~
其实写这一段时,我脑海里是海绵宝宝,有一集他和派大星挤水母酱抹到蟹黄堡上,被蟹老板学了去,老螃蟹就去水母田疯狂抓水母,蹬脚踏车给水母榨汁。
制取落海的人最开始怕不也是这样hhh
第111章 沉海(上)
检察官将手头报告翻回正文部分,继续补充自己提出的质疑:
“除去自缢的五人之外,第一、二个受害者虽遭开膛,但血液内脏均散落在现场;目前最后一个受害者虽缺失血液内脏,但腹中被填塞了价值不菲的首饰珠宝。显而易见,行凶者的举动与您刚才介绍的‘杀年猪’制毒谋财的目的有所出入,他们作案恐怕并非是为了猎取制作‘落海’的原料。”
面对贯山屏不留情面的质疑,荣瑾没有生气,微笑了一下回道:
“哎呀,来的路上我打算得好好的,先从‘落海’切入,再一步一步引申到别的方面,结果一不留神就把‘落海’说得太多,是我啰嗦了。”
检察官不作客套,“有关‘落海’的部分确实过于冗长。”
如他所言,“落海”背后的事实虽然骇人,但终究不是该在“冬节系列案”碰头会上深入讨论的内容。于是贯山屏决定加快节奏,将话题引向关键案情:
“涉毒只是‘冬节系列案’其一,其二是疑似涉及邪教,这几起案件都带有明显的邪教色彩。我亲历过鼓楼坠尸案的现场,我的观点是,行凶者杀死头两名受害者,是为了向同伴传递某种信号,及至孙雅薇遇害,才是这伙人真正着手实施——”
荣瑾忽然抬手朝他作了个手势。
贯山屏即刻停止讲话,稍稍收敛了锋芒。
“你想论述的,正是我接下来要介绍的内容。”
说着荣瑾将双臂支在了桌上。她本想交叉起十指,但最后只是将右手叠在了戴着手套的左手之上。
“我之所以要先谈‘落海’,是因为最开始‘发明’‘落海’的人,以及现在最活跃的一批制毒分子,都不是普通的毒贩,而是属于同一股势力的异教徒——不错,在这东埠,确实有一个盘踞危害多年的邪教。”
讲到这儿,似有一丛火苗开始燃烧,女警的目光明亮得吓人。
“沉·海·秘·社。”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已因衰老而松弛的下颌肌肉,也因此再度绷紧。
“沉海……秘社?”
“沉海秘社,”前七队长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声音沉了下去,“说起来,也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逐渐令自己陷入过去的思绪,荣瑾微微抬高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