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10章

那里站着一个人。

于此礁石环绕的狭小滩涂,那人一袭伴娘礼服,鱼蟹游身、藻草舒长,尽是东埠传统式样。面朝他们,面朝少年,面朝大海,伴娘静垂双臂,似是遥遥守望不可见处待嫁的新娘。四周浪花碎沫飞溅,恰如礼服上满缀的晶链,珠玉璀璨烁烁,耀人双眼。

裙摆飞扬,真不知怎样一张秀美面庞,能配得上这身华美衣裳;身姿婀娜,想必若是尘世凡夫俗子,定无缘得见此等娇艳容妆。

大胡子他们就没能看到伴娘的脸。

确切来讲,是连伴娘的头颅都未曾看到。

对襟玉扣,小高领衬得伴娘脖颈修长,再往上却空无一物。礼服绣纹纤巧,红白交映,如海翻浪;只是那道道喜庆红色,全非来自俗尘染料,竟是颈腔中溢出的鲜血流淌。

“鬼啊!是无头鬼!”大胡子失声惊叫。

失去了头颅的伴娘,依然端丽地站着。

大胡子的同事更是惊吓过度,嘴里语无伦次地说道:

“没有头,没有头……头去哪儿了,头去哪儿了?”

——头在何处,伴娘头在何处?

惧怕交加的两人惶恐难当,不敢再看,连忙从礁滩的方向错开目光,胡乱地翻起口袋,想要找出手机报警。

然而就在低头的瞬间,他们毫无防备地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自少年弯抱臂间,露出黑森森两只瞳孔。

——头在此处,伴娘头在此处。

伴娘的头,安然躺在少年怀中。

……

东埠湾惊现一具身着伴娘礼服的无头尸体,怀抱头颅入海轻生的少年已被控制。接警指挥中心分析之后,调派冬节系列案专案组奔赴现场。

刚送师母回去,郑彬驱车匆匆赶来,经过那个少年旁边时扫了一眼。少年头埋得很低,正紧紧裹着御寒的军大衣,蜷坐在礁石边上,附近站满了辖区派出所的民警。

见嫌疑人横竖跑不掉,郑彬也就不着急盘问,先把目光投向了核心现场。

与海岸相连的通路被海水浅浅淹没,发现尸体的那处礁滩周遭几无可供下足之处,只象征性地围了圈警戒带。一队长四处看了看,涉水步行过去,手一攀登上其中一块礁石。迎浪礁石湿滑无比,先来一步的痕检员正趴在同一块礁石上拍照,见他过来,艰难挪身让出了一点儿地方。

“老关,这次我就不问死亡时间了,”郑彬半蹲下身,冲着滩涂上的法医喊道,“天气这么冷,尸体受冻,不好判断吧?”

“你就是问,我现在也只能说个大概,尸体有搬动的迹象,”关大海回应,“遇害时间估计在昨晚到今早,具体还要等进一步解剖。”

“我就知道还是这套,”一队长随口念叨,“但这次真是基本跟没说一样啊,时间跨度可够长的。”

“受害者的死亡时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受害者何时登上这处礁滩。”

一旁痕检员收起警用物证相机,插了句嘴,“供你们参考,约莫是在凌晨零点四十八分之前。而且那时受害者还没有死亡,我刚才看过了,滩涂上有两种足迹活动。”

郑彬“嗯?”了一声,“后半句话我信你,但前半句——海边又没监控,受害者进礁的时间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今天是农历十六啊。”

“农历十六怎么了,是有老讲吗?”

“哈,郑哥你也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啊。”

“少卖关子,赶紧讲。”

小史得意一笑,“按照潮水时间计算公式,农历日期乘以零点八,就能得出今天早潮时间为零点四十八。而经过我的测算,最高潮时,礁滩和海岸的通路不仅会被完全淹没,甚至水深过胸。那你看,他俩横竖不能飞过来吧?”

“可以游过来。”

“这个天夜游?怕不是得三四天后才能冲回岸上。郑哥你别犟了,夸我一句真棒又能怎样。”

隔着护目镜与口罩,也能看出这人正一副等着挨夸到甚至有些欠揍的模样。郑彬于是决定暂时不理会小史,将注意力转投向下方的滩涂现场。

无头尸体已被放下。在它原本驻足的地方,立着一个用细铁管组成的简易支撑物,结构很像实验室所用的标本架。

法医还在进行初步尸检,那件华美的伴娘礼服整齐地叠放一旁。

“我猜死因也是失血,对吧。”

与孙雅薇情况如出一辙,同样一道猩红粗重缝线,纵贯无头尸体颈间至阴阜。

郑彬继续观察尸体,又忍不住说道,“这姑娘个子挺高,一米七五,不,得过一米八了。瘦归瘦,怎么这么‘结实’,手臂上居然有点儿肌肉,肩膀也够宽的。但就是这胯部,未免有些窄了吧?”

越看越不对劲,一队长眉头一皱:

“奇怪,不对,这是个——”

“这是个小伙子。”

关大海指了指尸体下身,“仔细看,生殖器被整个割掉了。”

“但他穿的可是伴娘礼服啊。”

“服装又不是判断性别的严格标准,”法医笑着摇了摇头,“咱们小史不还穿过短皮裙吗?”

郑彬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也就不再纠结礼服形制问题。

瞥到尸体旁还有个小号裹尸袋,他便接着问道:

“老关,头已经装袋了?”

“对,看过了,头颅表面没有伤痕。待会儿等转去殡仪馆后,我再剃掉头发,查看头皮是否有隐藏淤血,”法医回答,“不过,有一说一,凶手绝对‘学’过,断口平齐、环椎完整,可不是谁断颈都能断得这么干净利索。”

“我自己看。”

郑彬说着就跳下礁石,戴好手套,拉开裹尸袋的拉链。

一丛染成薄荷绿的头发跟着露了出来。

受害者年纪不大,面容无损,双目微睁,眉上残留着摘钉后愈合的肉疤。

“他……?”

郑彬认得这张脸,认出了死者。

几个月前,为侦查东大系列案,一队长与这人有过接触——林安,死亡名单上的第五人,超能社成员。

心下一惊,郑彬立刻跑回岸上,径直来到那个少年身边,伸手一把捞起了他的脸。

少了黑框眼镜的遮挡,少年眉眼愈显细长。

郑彬也记得他,当初自己告诫林安近段时间减少出门的时候,他就陪在一旁——林安的同性恋人,那个少年名叫卫夏。

“你……!”

不快回忆伴随复杂情绪涌上,郑彬一时说不出话。

而文弱的少年目光呆滞,并不看他。

只有嘴唇还在不断翕动,卫夏口中念念有词,反复念着同一首诗:

【幸运呵!

你是荣光之新娘的唯一伴娘!

光荣呵!

你先往祂的国敬上新娘嫁妆!

赞美呵!

你的灵肉可为伟大婚礼增光!

祝福呵!

你永远随侍于祂与新娘身旁!】

作者有话说:

打开演职员表,翻到“龙套演员”,挑选新的遇害者(不)

嗨呀,终于到第四卷了,虽然写的还是“沉海”吧。

不过总算能叫“灰色新娘”了,之前第三卷就起这个名字确实名不副实,至于这个“灰色新娘”,往下看就知道啦。

什么?你说下面没了?

这周三截榜前还有七千字的更新任务,等我呀!

哦对了,我润色完了上一卷正文最后两章,以防有人没看到,在这里提一哈!

第121章 密谈

与此同时。

鼎跃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位于大厦顶层的办公室原本视野阔达,可将东埠盛景尽览无余;然而一旦窗帘紧闭,它便会立即显得闭塞无比。白日无光,没有开灯的室内,空旷而阴暗,郁结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闷寒意,与平日相比,少了六分奢华富丽,多了八分凄惨悲戚。

“东埠白天太乱,夜景才美,你觉得呢?”

似是真的厌嫌眼前的纷乱,之前摆放各处的琳琅名玩悉数不知被清往何处,偌大一间办公室,如今只剩“回”字型凹井中的会客沙发,以及南向地台上的办公桌。而这张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办公桌,此刻已无人入座,空余一把斜放的老板椅,冷冷地俯瞰主人塌下的背脊。身边无有一个下属,办公室的主人背对着窗户,窝坐凹井沙发,正孤零零地坐在一侧。

贯山屏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即是这样一副光景。

才过了一天,那个年逾五旬的男人就苍老了许多,原本倨傲膨胀的身形垮成一团,甚至头顶也冒出白发几缕。

“孙董,”贯山屏在孙跃华对面沙发上坐下,开口询问,“您专程约见,具体是要和我谈什么事?”

孙跃华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双手捧着一个相框,继续自言自语地念叨:

“知道为什么东埠被叫作‘欲都’吗?”

并不是真想听到检察官的回答,他沉浸在自己的心绪:

“因为不论是谁,只要来到这座城市,就会开始做一些之前不会做的事,说一些之前不敢说的话——宛如找到自己‘欲望’所在之处。对,不论是谁,只要身处东埠,最终都会沉溺于‘欲望’,逐渐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王久武刚才一直跟在贯山屏身后警惕左右,慢一步进门,到此时也仍未落座。在孙跃华喃喃自语时,褐眼的青年正环视办公室内部,确保暗处没有第四人埋伏。

余光跃入一抹薄淡灰色。

定睛一看,青年发现凹井这张方几之上,比他先前来时多出了一个鱼缸。荧荧辉光自其中散入四近昏暗,一只半指长的辉水母,正舒展万千触须,漫无目的地在鱼缸里上下漂荡。

方几一侧的检察官也注意到了鱼缸和水母,神情思索。

“贯检,你也是外地来的,对吧?”孙跃华突然叫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东埠能有这种魔力,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品性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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