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吧,既然你主动提妈,那我也有一点向你确认。”
将酒杯拿在手中把玩,青年头也不抬,话里夹枪带棒:
“口口声声说孙跃华怎样对不起家母,但据我调查,他在物质上从未亏欠过你的母亲,令堂走的时候生活可谓优渥,也算寿终正寝。而你,自小被母亲寄养在别人家中,见都没见过几回,居然也会如此母子情深?哼,‘孙总’真是当代孝子,孝心感人。”
对桌的男人沉默。
突然地,他有些粗鲁地摘下眼镜丢到一旁,仰脖饮净杯中残酒,而后露出一个可谓真心的狰狞笑容:
“江先生,何必挑明,人都会为自己的贪婪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说对吧?”
“哈,所以说得那么好听,到头来你也只是眼红孙雅薇的继承者身份,想抢夺整个鼎跃集团而已嘛。挺好,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这点倒是值得夸奖。”
江河清笑,韩恒宇跟着一起笑。
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因为多年压抑后触底反弹的自傲,男人居然将法外恶徒的冷笑曲解为一种会意理解的微笑。他扯散了领结,将原本穿在身上的西装踩到脚下,突然说出一句:
“江先生,咱们很合得来。”
“嚯,红酒也能喝上头吗?”
“我觉得,或许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或许你没你想象中那么了解我,”江河清报以讥讽,“不然你就该知道,我为何会同意与你线下见面。”
他跟在后面的一句“那你就不敢和我见面了”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无礼地打断:“因为江先生你知道我绝对不会只想和你聊些小事。”
“哈哈。”
先前眼中那一星欣赏彻底消失不见,怒意灼烧起虹膜上的墨色,法外恶徒笑了一声,掰响了自己的指节。目光移向桌面溢流一滩的红酒,江河清相中了酒瓶最大最锋利的一块碎片,已经在琢磨该用什么角度刺进韩恒宇口中帮他闭嘴,而且还要由他自己动手。
“江先生,”对桌的男人不知死活地喋喋不休,“我带着诚意而来,真心想与你合作。”
“韩总,一杯红酒就醉,这酒量干脆别喝了。”
大概是在孙跃华身边缄口听令屈闷得久了,又借酒精释放了本性,韩恒宇故意没有理会江河清话中的警告,自顾自说道:
“我是鼎跃集团的继承者,但谁会想继承一个被渗透得千疮百孔的‘筛子’?之前我想了很多办法,可好像都不能把你的‘眼睛’从集团里择干净。思来想去,我突然意识到,江先生,你我根本不必浪费精力对抗,完全可以合作。以我的财势,加上你的头脑,必能——”
“你想走长期订单啊?江河清包年费用很高的——”
一只手越过桌面,搭在了青年臂上,勾起指尖,沿着漂亮结实的肌理轮廓游动。
法外恶徒一抖胳膊,甩开了对方的手:
“干什么,一提钱就来这套,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干的可是正经生意,只接受现金和转账,报酬支付方式里从来没有肉偿这一项。想让我折本又出力,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钱?不是问题。‘江河清的包年费’?多少我都给得起,”韩恒宇呵笑,“但江先生,你应该能察觉到,交易雇佣之外,我对你也十分欣赏。”
烛焰只剩一星橙色,迷蒙渐起,荧光浅浅,暧昧散逸。
有些后悔怎么不早些亲自动手、把酒瓶碎片深深捅进这人的嘴,江河清在口罩下露出一个恶心到肌肉扭曲的表情,“欣赏我的多了去了,你挺有眼光,但不巧我没有发展亲密关系的打算,我是一只自由的小鸟。”
他又立刻改口,“自由的大鸟。”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的条件都很理想,”韩恒宇颇为自信地说道,“还是说,你只对女人感兴趣?”
“男女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不挑,”江河清接着嘲讽,“但没想到你比我更不挑。韩总,你甚至没看过我的脸,就敢想这些了吗?我口罩下面的脸,说不定会吓你一跳。”
“看脸?若是只看脸,东埠不缺美人,哪个不是任我挑选,”韩恒宇笑道,“美人大把,江河清可是只有一个。”
“哦?”
意料之外的回话,青年重复了一遍,忍不住大笑:
“‘江河清可是只有一个’,好啊,说得好啊,有点儿意思,我喜欢这句话。”
烛火在此时熄灭,室内只剩水母发出的幽幽浅灰荧光。
“你确实想要我,对吗?”
突然扯住韩恒宇的衣领,江河清将他大力拉向自己。桌上菜碟悉数打翻,油污泼溅。
韩恒宇惊愣,瞬间酒醒了大半。
但借着荧光看向那双近在眼前的墨瞳时,他又觉得自己醉了。
“你想要我,可以,”于他耳边,青年低声说道,“但成与不成,就看你有什么本事了——韩总,别让我太失望。”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该说酒壮怂人胆,还是艺高人胆大(笑)
啊,至此第三卷就算是完成了,因为各种原因拖了好久,向大家道歉!
(不过老样子,一卷写完归写完,还会再回来润色润色某几章的)
第三卷是写完了,案子可还没有结束,第四卷“灰色新娘”见!
第四卷 灰色新娘
第120章 楔子
海。
海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在海中睁开双眼。
来看这片海。
有愚人迷沙蒙心,只道说“尘归尘、土归土”,仿佛深厚地母才是我们的最终归宿。诚然,数亿年前,我们的确用未成手足的鱼鳍挣脱了海的臂弯,自此脚底踏着砾石土壤,终日行走于大地石岩。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每过百年,我们或是埋入植物根系,或是葬身兽腹鹰喙,或是在烈火中化为一抔灰烬——我们似乎确实成了某种独属于陆地的生物。
然而,海仍在。
所有生命的起源、一切魂灵的始初,海孕育万物,海包容万物,海仁慈地将我们宽恕。我们叛逆地离开了她的襁褓,但海从未将我们抛弃与放逐,一如既往,她那苍蓝的护佑留在我们的身上:血是肉中之海,肉是盛海陆壳;海浪拍击礁石,卷起声潮,化作呼告我们降生的呐喊与啼叫。
海仍在,海犹在。
我们的身体记得这片海,我们的身体属于这片海。
既来自于海,自当还归于海。肉体遗赠地母,魂灵重返海母,永眠无尽深渊,周遭群鱼环绕。
我们终将投身浩瀚之海。
而海也在等待我们归来。
所以。
来吧,快来吧。
来看这片海。
……
……
但冬天看海不是个好选择。
通常而言,冬日的海远没有夏日里欢快热闹,只在落雪时有几分诗意美景,唯此勉强值得一赏。然而在北方,尤其在北方,晴朗干燥占据了冬季大多数时光,海岸全无遮拦,终日终夜只有肃杀寒风呼啸。明艳盛名如东埠湾,也会在酷寒中尽失颜色,苍蓝琉璃晦暗一片,阴沉地蛰伏于欲都边缘。
可难得来东埠一趟,不去海边看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所以,这一天,一伙被冬节庙会开幕式吓破胆的外地游客,在临行之际,不甘心地来到了东埠湾。
然而尽管时近中午,海边却依旧冷得出奇,朔风刺骨。本地人可不会选择在这个季节来海边散步,整片岸上就只有这伙倒霉的外地游客,被冬风刮得瑟瑟发抖。拼命裹紧衣物,他们于寒颤中举目四眺,只见得岸边嶙峋礁石林立,自滩边海堤一路没下汹涌波涛;连天碧浪席卷,悉数撞于礁石粉身碎骨,不绝震耳惨叫;万般怪恶聚于远处,近前沙滩倒是金黄可爱,却隐隐混着一股不祥颜色——那是尚未被冲刷干净的红雨,潜于沙下化作赤殷道道。
游客们战栗地望着东埠湾。
东埠湾阴恻恻地望着他们。
不免胆怯,几个游客顿时心生退意。然而来都来了,就这么离开,实在对不起受的这番冻寒。于是他们蜷紧脚趾站上沙滩,背对大海,抖索着朝相机镜头比出V字。
取景框中有游客们冻得僵硬的笑脸。
取景框中还有一个缓慢移动的黑点。
拍照的人调试了一番相机,那个黑点却并未因此消失。于是她抬头向黑点所处的方位望去,想看看自己拍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人。
在离岸较远的一处礁滩,那个黑点化作一抹人影,正绕出包围四周的礁石,一步一步走向大海。
以为他也是个游客,拍照的人连忙提醒一句:
“喂那个谁,太冷了,这个天不能下海!”
人影却继续朝着礁滩尽头走去。
其他游客跟着回头,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个举止反常的家伙。他们立刻挥舞起手里的东西,冲他大声叫喊:
“大冷天的,不要犯傻,等暖和了再来吧!”
几人的声音已经盖过了海潮,那抹人影却仍像没听见般,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
“你疯了!不要去!快回来!”
没有挽起裤脚,没有脱掉鞋袜,那人径直踏进黯沉苍灰的大海。
“来人啊!快来人啊!这儿有个闹自杀的!”
游客们拼命呼喊,海滩登起喧哗一片。巡警闻讯而至,见此情景迅速用无线电求援。也亏是那人命大,恰好有一艘小艇在不远处巡逻,救援队这才得以赶在海浪没顶之前,成功将轻生者拖出水面。
——走入海中的黑点,原来是一个少年。
少年怀中死死抱着什么东西,被捞上小艇时也不曾松开双臂。
因为东埠大学就在附近,再加上这人岁数不大,救援队员想当然地把他认作了东大的学生。一个蓄着大胡子的男人拎来急救箱,欲要开导般柔声问道:
“小伙子,怎么回事啊,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
保持着双臂环抱的姿势,浑身湿透的少年弓起脊背蜷身侧卧,对他的关切无动于衷,双目紧闭,只有口中喃喃有声。
“到底有什么烦心事,跟叔叔聊聊,说出来就好了。”
大胡子见状还想再劝,一旁同事却忽然一个激灵,重重拍上他的肩膀:
“老张,你快看那儿!”
顺着同事的手指,大胡子应声望向少年走出的那处礁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