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14章

他没再说下去,不过旁边两人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脸上俱是一瞬复杂神情。

“顺带一提,”一队长又拿起桌上放着的证物袋,“这里面就是我刚才说的供品,可惜出示后没起什么效果,那小子还是绝口不谈。”

证物袋中封着一个两指长的小像,表面粘附的细小沙粒格外显眼。

“这刻的是什么?”贯山屏追问一句。

“谁知道,”郑彬耸肩,“没准是海母娘娘?”

他会这么猜测,原因是从外观来看,这尊小像确乎与大鱼庙中的海母娘娘塑像有相似之处。小像为玉质,洁白润泽,雕工精湛,好若真有玲珑美人于羊脂中托生成形,似是一个微微低首的少女,双手捧着开壳海蚌,体态纤细,长裙拖地,一头缀满珊瑚枝藻的秀发垂至腰际,总体刻画得十分接近传说中海母娘娘的形象。然有一点,小像较新,年岁未长,脸部却不知被谁用锉刀磋磨,五官都只剩模糊痕迹。

贯山屏看着小像无法辨识的面容,忽然说道:

“也有可能,这刻的是沉海秘社的‘灰新娘’。”

检察官接着也简要讲述了自己与孙跃华的谈话内容。出于某种考量,他隐掉了鼎跃集团过去参与贩毒的信息,只道孙跃华曾被沉海秘社选为吸收对象,因此才与他们有所接触。

郑彬摩挲着下巴,“听您描述,这个‘灰新娘’,会不会正是我师父师娘当年救下的女孩——那个仪式说是只有高层教徒才能参加来着——身份等级、外貌特征,似乎都对得上。而那个‘雷娅嬷嬷’,唔,好像没听师娘提过。”

“向荣队确认一遍吧,或许能有所收获。”贯山屏如此建议。

“等我师娘身体恢复再说。”

一队长虽点头同意,脸上却隐现一丝不快,只是被他强压了下去。

“贯检”,郑彬又突然出声,“一队平时对付的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卫夏不是我们擅长应对的嫌疑人类型,要不换您和他接触试试,说不定您能问出什么。”

没有反对理由,检察官起身向隔壁审讯室走去。

他刚一出门,监控室中的气氛陡然一变。

“王顾问,”伸手关掉麦克风,一队长点名站在一旁的青年,“贯检为何要绕开我,单独带你去和孙跃华见面?”

“是孙跃华要求不能有警察同行。”

“那你们也应该先与我商量,再下决定!”

郑彬低喝,而后择出检察官,将怒意对向基金会顾问,“我这次确实将你编进了专案组不假,但只是应省厅的要求罢了。我是组长,这是我的案子,任何情况都该向我汇报,所有行动都该由我决定——王顾问,下不为例!”

“郑队,是我擅作主张了,保证下不为例。”

褐眼的青年嘴上示弱道歉,心里却在想,这人之前一段时间还挺不错,怎么刚恢复职务就又开始上劲。“别不是有什么官瘾吧?”他腹诽道。

不想再和郑彬对视,王久武便把注意力投向审讯室那边。

单面镜另一侧,检察官走近铁椅,俯身低语了几句。

少年抬眸只看了他一眼就不由愣住,然而回神之后,反倒把头垂得更低。

王久武听到一队长啧了一声:

“得,这下屡试不爽的招式也失灵了。”

他自然能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抿紧唇角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出口,“您这是,拿贯检当什么了?”

“我没恶意,而且怎么说呢,就连东埠地方检察院,也是一有疑难案子就推贯检当公诉人,你明白为什么吧?不得不说,再优秀的刑辩律师,对上贯检也要变得哑口无言。”

余光瞥见这个青年胸膛因吸气鼓起,郑彬猜他应是有许多话要讲。

但最后为了避免事端,他把那些话都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

“贯检业务能力突出,足以胜任公诉人。另外,在构成优秀检察官的必备素质中,我认为,出众相貌即便是算在其中,也是最不值一提的一点。”

一队长闻言哑然。

再度从头到脚将王久武打量了一遍,郑彬嗤笑,就和那回碰头会结束后一样;但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话中并非全然讥讽,多了几分赞赏与肯定:

“难怪贯检对你印象这么好,王顾问,你确实可以。”

褐眼的青年敛下眼眸,不知有何想法。

郑彬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那边贯山屏已经移步,离开了审讯室。

于是监控室里的两人匆匆结束对话,收拾心绪,准备听检察官是否有所收获。

“那个孩子什么也不肯说,对我相当警惕。”

推门进来,贯山屏叹了口气,“我认为如果不首先攻破他的心防,最后恐怕获取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王久武想了想,提议道:

“卫夏戒心很重的话,或许可以找一个亲近的人过来?”

郑彬却摇头,“他是孤儿,抚养他的外祖母前几年已经去世了。”

青年也记起这点,正感苦恼,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不,应该还有一个他会亲近的人。”

“谁?”

“我记得贯检说过,卫夏也加入了超能社,而超能社成员,都很喜爱且尊敬一个人。”

一队长挑眉,“你说的该不会是?”

“没错,”王久武点头,“我建议请凌教授来。”

作者有话说:

理论上讲卫夏他们都是大学生了,不应该再叫“少年”。

但这样的话文里“青年”就太多了,老王啊小江啊谁啊的都是“青年”,实在不好区分。

于是我就私设二十岁以下还是称为少年,请多包涵。

第125章 老师(上)

干警心理疏导活动室。

“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一队长简单介绍过案情,在句末不自觉小叹口气。

没有像平时那样大咧咧坐着,郑彬两手交握双腿并拢,这副堪称“乖巧”的坐姿,令他的心虚在心理学教授眼下暴露无遗。“东大系列案”已过去数月,却仍未能给凌凛一个正式交代,如今又有一个超能社成员横死;郑彬本就难堪,此刻再见挚友,属实自感说话没有一丝底气。然而除自己外没有更合适的交涉代表,他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觍颜求助。

没有回音。

半低着头,男人偷偷抬眼,望向那道瘦削的人影。

凌凛正在复原沙盘,背对着他,无言沉默。

郑彬懊恼地挠了挠头,苦闷道: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理解,毕竟两个都是你的学生。”

沉默。

深深呼吸一口,周遭空气却依然相当窒息;挚友从未待自己如此冷漠,郑彬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凌凛,”喉结滚动,他憋不出安慰的词句,“别这样,你好歹说些什么。”

一记嘶哑的运弓打断了郑彬的话。

仍旧紧抿着唇角,银发男人架起了那把漂亮的小提琴。

取代言语的,是自琴弦接连流淌而下的音符。

他拉奏的是一首郑彬以前从未听过的曲子,但也或许仅是一次随手习练,因为整支曲子破碎凌乱,完全不成篇目。这唯一的听众是个粗人,根本不懂音乐,却也听出那堆音符肆意倾泻飞溅,而一股隐忍的怒火正混杂其间。不再是郑彬听惯了的悠扬曲调,此刻的小提琴声简直称得上刺耳可怖,一把琴弓化作刀刃,重重切割过听众脆弱的耳膜与心弦。

琴声恶咽,像怒极不发的人咬紧了齿、攥紧了拳。

郑彬心里也愈加不好受,暗自咬住了唇。

他听着凌凛的演奏,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尝到齿间微有血味,那忍怒的琴声才终于有所缓和,渐渐恢复成熟悉的音色。

“林安。”

凌凛忽然说起了这个名字。

伴着主人的回忆,小提琴声哀婉,如诉如泣:

“他的情况,其实和超能社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超能社其他孩子,或是桀骜叛逆,或是愤世嫉俗,但总不过是因为种种原因,形成了些许不良性格;而林安,他已经发展到了人格障碍的程度,甚至出现了精神问题。大一的时候,林安甚至和超能社的关系都很紧张,整座东大,没有一个能与他亲近的同伴。”

“他家不是很有钱吗,孩子怎么还会这样?”郑彬不解。

“财产只是一个数字,”凌凛淡淡说道,“具体原因我也只知皮毛。林安家世似乎十分特殊,想必是原生家庭对他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一队长听到这儿,忽有直觉或许与案子相关,忍不住出声追问:

“怎么个‘特殊’法?”

咨询师拒绝回答,“我答应过他会严格保密。”

郑彬不快,却也清楚无法违背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的意愿;只要是凌凛不愿说的,那么任谁都不可能从这人口中再问出什么。

他能做的也仅是从鼻子中哼出一声,还得听陷入回忆的挚友继续讲述:

“林安是神经质人格,焦虑、压抑、紧张,极度缺乏的安全感经过辐射,已演变成对外的敌意。他总是静不下心,用一种带有仇恨与恐惧的目光,打量从他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

“可还行,”沙发上的男人随口说道,“大学生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在东埠,擦肩而过时多看对方几眼都可能得一顿揍。林安这个样子,没少打架吧?”

“是的,林安第一次来心理辅导中心时,就已在劝退的边缘。东大将他托付给我,算是给这个学生的最后机会。”

“然后呢?你把他治好了?”

“没有,我未能做到。”

郑彬对此大感惊讶,而凌凛则敛下眼眸,像是触及到一段令人不快的记忆:

“为了帮他舒缓下来,我的确曾尝试过很多方法,比如像现在这样,使用音乐安抚他的情绪。但不知为何,这反而更刺激到他——林安折断了我的琴弓,砸碎了我的琴,摔门而去。”

一队长表示疑惑,“不能够吧,几个月前我才和林安接触过,那奇装异服的小子只是说话办事不太礼貌,倒也听人劝,远没有你说的这么过激——你后来又做了什么?”

“我没有,”凌凛闭起双眼,“是因为卫夏。”

“他?做什么了?”

“由于林安拒不配合,我只能把情况上报东大。这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到他。可就在我以为林安已被开除的时候,那个孩子突然登门道歉,还带着赔买的小提琴,也即是我现在常用的这一把,”银发男人看了眼手中枣色的乐器,满目悲伤,“陪他一起过来、帮他抱着琴盒的少年,正是卫夏。”

郑彬嘿了一声,“我提醒林安近段时间注意安全的时候,卫夏也在旁边站着。他俩还真是形影不离。”

“我至今记得林安那时的表现,”凌凛继续说道,“他毫不避讳地介绍卫夏为自己的恋人,亲热地一路拉着卫夏的手,眼神中没有了先前阴影一般的焦虑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含愉快的欣喜——我承认这听起来有些奇怪,然而看过他迷醉的表情之后,我甚至不知该用何种词汇,才能恰当描述他反常的情绪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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