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持的回答难掩语气中的兴奋,女孩搭上他伸出的左手,走过一个优美的半圆弧圈来到青年身前。婉拒了前去舞厅中央的提议,王久武有意往人少处挪动几步,方便贯山屏看得清楚。伴随新开始演奏的一首舞曲,两人起舞,轻盈的身姿宛若风中摇曳的花叶。那边舞曲节奏明快,这边翩飞之蝶结伴,不多时便引来宾客驻足静静欣赏观看。待这一曲终毕,青年不忘绅士地抬高手臂,助女孩灵巧地旋转回身,完成漂亮的谢舞礼仪。
尽管只有短短一小节,女孩仍跳得十分尽兴,同样的玫瑰般的兴奋红晕爬上了她的额头两颊。又快活地原地转了一圈,女孩随后朝王久武行了一个屈膝礼,“谢谢你。”
褐眼的青年屈臂腰际,微鞠一躬还礼,“是我谢谢您。”
他的回应让女孩十分开心,她很想再邀他跳上一曲。但看出王久武无心继续后,女孩最终没有开口,略带遗憾地颔首作别,一步三回头,直到被从舞厅另一侧簇拥过来的同伴围在中间。
王久武则舒了口气,一边恢复“保镖”状态顺理成章地警惕四周情况,一边快步返回贯山屏身旁。
“她舞步很熟练,舞曲节奏对得极好,除了可能经常参加这种场合之外,也可能是提前做足了准备,恐怕这场舞会早有筹划。”
青年压着声音,讲到这里时,不由面露惋惜,“多可爱的小姑娘,希望她只是来参加舞会,不要和沉海秘社扯上任何关系才好。”
“但愿她不知内情。”检察官轻叹附和。
“对了,”王久武接着想起自己与女孩共舞的另一目的,“您大致看会了吗?”
对方的回应迟了几秒,“……没有。”
“也是,那首舞曲对应的舞步的确有些复杂,”王久武略加思忖,“一般来说舞曲会一快一慢交替着来,我等会儿再去邀请一位女士,重新给您做一次示范。”
身旁的男人突然生硬地开口,“不用了。”
“不需要吗?”王久武不解地望向贯山屏。
“不。”
深郁的眸色因其上蒙覆的水雾而朦胧不明,俊美的男人面有几分醉态,眼下颊边红晕泛起,犹如扫了一层胭脂淡彩。似是因为酒精的麻醉,检察官的态度甚至比平时显得更为坦率,直言不讳:
“看你示范,多少次也不会有太大效果。”
“啊?”王久武心下一凉,“请问我哪里出错了吗?”
贯山屏这次没有回答。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作何回答。
他该如何回答?他是因为那杯带着果香甜味的烈酒微微醺醉,可应不至于被几口酒精夺去思考能力,乃至全然失了方寸轻重。他能怎么说?总不该真就对青年坦白心迹,直说“我不想站在一边看你和别人跳舞”。
“我不想站在一边看你和别人跳舞。”
——贯山屏确实醉了。
但这句话并非酒后戏言。舞曲奏响时,他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共舞两人的面容于贯山屏而言一片模糊,回旋摇曳的身姿却在他眼中清清楚楚。高大的青年迁就着女孩的步幅,悬殊的身高差距令这人不得不微弯脊背,样子可谓像在护着某件易碎的珍宝。这一幕再正常不过,王顾问对谁都是温和体贴的态度,这一点检察官心里也很清楚。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感到眼中隐隐刺痛,像有条看不见的小蛇用力咬了一口——横不能是因为高悬的水晶灯光彩过于炫目。百思不得解其中缘由,总之贯山屏很快移开了视线,但舞鞋轻踏地板的声音,还是一直回响于他耳侧。
自知失言,此刻被王久武追问为何不想时,贯山屏心虚地看向其它方向。
正好瞥见那个女孩被同伴围着打趣起哄,涨红了脸朝青年望来一眼。
一股无形的晦暗,由躲身的阴暗角落升起,经双目钻入男人躯壳。
过往几十年里鲜少出现的情绪让贯山屏措手不及,他不受控制,口中泛起甘苦的味道,感觉到自己肺被攥得发痛,随后便是一道气流直冲而上,声带自作主张地颤动:
“为什么你要找人做示范,既然是教我,为什么不肯和我跳上一段!”
未经思考的话语甫一出口,连贯山屏自己都吓了一跳。
身旁的青年也十分惊讶,微张着嘴第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接着才面露难色:
“先生,并非我不肯,只是这么做会令您遭受误解。”
“误解?”
“根据国际惯例,舞会上若两位男士共舞,等于公开说明他们谁都不想邀请在场的女士。”
王久武顿了顿,“意即是说,他们……在暗示彼此是恋人关系。”
这句话令贯山屏二度沉默。
对方似乎怕他尴尬,于是很快岔开话题,“另外,以您与我的身份,成为舞伴的话,未免有些可疑。”
确实。检察官头脑中尚还清醒的部分理智附和。
然而他同时看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身旁的青年许是联想到了别的什么,虽依旧习惯性微笑,褐色眼瞳中却闪过一丝落寞。
也可能是他看错了。但那缕暗色已触动了贯山屏心底某处地方,促使他为此下定决心,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询问:
“我只想知道,不考虑其它,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学着王久武之前的动作,贯山屏微微欠身,伸手请舞。
“……当然,先生,当然。”
几秒之后,褐眼的青年将右手放在他的掌心,放任他将自己拉入一个怀抱。
两人双手交握相扣的一刻,鎏金台上,新的舞曲奏响。
同上一首相比,这支舞曲节奏舒缓,节拍则更为明显,非常适合初学者。为了教贯山屏跳好男步,王久武左手轻轻搭上男人肩袖,凑近他耳边提醒:
“从最基础的方步开始,您先跟着我。”
说着青年自然地跳起女步,引导男人穿梭于旋律之中。
谁都没有声张,但两个男人共舞一事还是很快引起了其他宾客的关注。越过飞扬的裙摆,诸多目光直直投向那两件相拥起舞的深色礼服,贯山屏甚至能感知到,它们正刺刺点点地落在自己脊上。尽管早有心理预期,被几十双眼睛注视的感觉仍令他不适,险些分心错过拍子。自小畏怕这种情境,检察官酒醒了一些,下意识就又想躲避,躲进角落,躲出门外,躲入屋里,和从前一样从众人视线下逃离;幸好这时,同他交握的那只手用了些力气,将安心的力道传递进贯山屏的掌心——
“左前,右旁,并……右退,左旁,并……”
再细腻柔情的舞曲也做不到体贴提点,是温和的男声悄悄为他念起拍子,明明声音小到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清,却压过了周遭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一个反身,王久武改换了两人的位置,由他自己背对舞厅中央,以此替贯山屏挡下了多半盯凝的目光。
但那些目光已不再令人恐惧。
因为贯山屏眼前看到了更耀眼的光芒。
一股勇气涌上,他不再害怕被人注视的感觉,脑中回放看过的教学视频内容,脚下专心随王久武的动作练习移动。
他的进步惊人迅速。
尽管贯山屏一向低调内敛,但相信不会有谁把他视作只会签签写写的庸官凡差。某些方面,贯山屏确有连本人都未意识到的绝佳天赋,例如表演,例如伪装;短短一段时间过后,俊美的男人已几乎看不出是先前从未接触过华尔兹的初学者,舞姿舒展流畅,足以扮得像个久谙此道的舞场老手。将舞步打磨至近仿熟练,大约用了贯山屏半支舞曲的工夫。
他怀中的青年亦敏锐地查知到了这一点,于是选择在舞曲过半时放松身形,交还主导权。
可让两人没想到的是,舞曲的下半段突然曲风一改。
就像是坚冰终于被暖阳融化,就像是沉寂终于被温情打动,行至此处,缓和的曲流终于化为激荡的声涛,诸多乐器管弦齐奏,一同庆祝这个姗姗来迟的时刻。
贯山屏没有防备,只能全力跟上热情奔放的节奏,酒精的影响因此迅猛在飞旋摆荡中扩散,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四肢百骸燥热不断,连掌心都在发烫。被迫沉浸于舞曲与气氛中,检察官一向敏锐的头脑此刻竟有些跟不上动作,下意识看向青年求助,却发现对方远比自己镇定从容。
遵循着女步要领将脸侧向一边,王久武正借此警惕地观察舞会的情况,一双眼睛因专注而明亮。水晶灯的光点映在青年褐色的虹膜之上,如暮色将夜时投下几颗星子闪烁,格外璀璨夺目。
贯山屏定定地看着那双褐色的眼瞳。
从未想过隐瞒,他早就亲口承认,自己很喜欢王久武的一双眼睛。即便它们眼型不算精致,瞳色也并不罕有,他也依然觉得漂亮,觉得温暖。唯有这双眼睛的久久注视不会让他感到惊惧恐慌,这双眼睛也确实一直将他守望,自竹林中初遇相逢,到车门外守候交谈,到副驾座双手叠覆,再到庙会时围巾系赠;于贯山屏近旁身侧,总是这双含笑的瞳仁,为他投来阳光一束。
他真的很喜欢青年这双褐色的眼瞳。
喜欢到会为由此而生的想法自感震骇的程度。
唇角无意识扬起,受酒精催化,贯山屏明明只是想露出一个微笑,口中的尖齿却仿佛正准备咬住何人的咽喉。许是男人此时的凝视不自觉带上了热度,怀中的青年有所知觉,扭脸看了过来。
贯山屏察觉到,那褐色的双眼先是微怔片刻,随后才记得给他提醒:
“您不能目不转睛地盯着舞伴,不仅不符合舞会礼仪,而且容易导致分心。”
说得迟了,轻声细语已令检察官心念一乱,脚下果然错了一拍。
亚历山德罗先生不会也不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幸赖舞伴及时连用几个反身旋转,堪堪骗过了周围炯炯目光。所以其他宾客看到的只有燕尾服飞起的后摆,比起猜测这两人是否失误,他们明显把注意力投去了别的方向,惊讶于一个雇主竟不介意与保镖愈发亲近地共舞。
为了避免贯山屏在毫无征兆的旋身中失衡摔倒,王久武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撑住。
舞伴间本就极近的距离彻底归零,紧紧相贴的胸膛,隔着布料,能感觉到两颗心脏同频激烈跳动。
“您没事吧?”青年呼吸也有些加重。
“没……”
反常升高的体温,以及近在咫尺的急速心跳,贯山屏忽然意识到,类似的情况之前也曾有过。那时他瘫坐在鼓楼的木梯上,王久武紧紧环抱住他,连声祈祷救命的药物能够起效——是了,那双褐色的眼睛也并不总是镇定含笑,其中也曾流淌过诸多其它光色;曾有因“落海”发作无助倚靠着他的时候,曾有自感同他身份殊差而困窘落寞的时候,甚至还曾有——
不合时宜地,望着这具被无尾礼服严实包裹的躯体,贯山屏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这个青年向自己展示文身时、那撩高上衣几近半裸的模样。
饱满丰盈的肌肉,狰狞美感的疤痕,刺在小腹的文身……脑海中记忆里的青年在看着他,澄澈的褐瞳水色潋滟,似是暧昧情动。
如玉颈项上喉结躁郁地踱步,俊美的男人无意识吞咽,方才饮下的烈酒只会令唇舌愈发干渴。
顺着记忆中深灰文身的纹理,原本虚贴在青年肩下的那只手一路抚至青年腰后,施力将这具躯体按向自己。
“先生?”
对,贯山屏还记得,当时王久武也是这样,哑着嗓子低声唤他。
检察官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像是想用手握住一束阳光,他向着那双褐色眼瞳近去,直至两人鼻尖轻轻相抵,那一小片肌肤情切厮磨,无言相邀。
这不应该,即便过往人生中不曾尝过友谊,贯山屏也有常识知晓这不是该对朋友生发的冲动。今晚之前,他还只把褐眼的青年视作希望深交的朋友。
……确实只视作朋友吗?
检察官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是像现在这样,在静静等待青年开口允许自己再进一步——
“贯检!”
鎏金台上舞曲仍在演奏,却已戛然而止。
这个称呼令贯山屏如梦初醒。印在青年颈侧的渗血吻痕跟着炸出在脑海,大声斥责他那不道德的冲动。
——精妙的右旋回转,亚历山德罗先生的保镖最终站定于距雇主两步之遥的地方,完美谢舞。周围观看欣赏的宾客因这猝不及防的结束愣了几秒,待反应过来,便是掌声雷动。而发现那人不像表面上那般难以接近之后,早已迫不及待的男士女士正自觉排队,前去邀请亚历山德罗先生也与自己跳上一舞。
——于是无人察觉异常,只有那两人心里清楚,如此仓促的结尾谢舞并非出于尽兴的及时收止,而是青年突然被男人推出了怀抱。
在那个瞬间,王久武惊愕地看着贯山屏,但对方只是沉默后退,别开脸不想同他视线交汇。
就仿佛刚才与青年共舞的是那个骄矜冷淡的亚历山德罗。
“Scusa,perdonami.”
他轻声说道。
但王久武听不懂。
两人已因邀舞的人群遥遥相隔。
为了避免有人起疑,亚历山德罗先生最终答应了一位女士的请求。望着俊美的男人走向舞厅中央,保镖兼翻译的青年只得压着心跳,觉得自己迫切需要冷静下来。
他刚想低头瞄一眼腕表,忽然听到有人低声唤他,“先生。”
王久武回身,只见眉眼锋利的白衣侍者已悄无声息地贴站到了自己背后,正假惺惺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