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54章

“他在哪儿?”

……

夜已深。

一直佯装病重的银发男人捏了捏眉心。

放心不下的挚友来了又走,不知第几次送别郑彬之后,戒毒医院的这间病房终于复归沉寂。无人打扰固然安逸,但凌凛此刻精神紧张,反而希望有谁陪着自己。他的手机被放在床头,通知栏不断刷新,接连推送的本地新闻中,除了东大法学院邀请来某知名学者一事外,其余新闻字里行间只有准备欢庆大鱼节的狂喜。于是凌凛从护士站借来本杂志,想以此打发这个失眠的夜晚。

然而连读几篇,尽管杂志上的烂俗情感故事比想象中更加无聊,他所渴望的困意却依然不肯袭来。银发男人身心疲惫,身不由己地绷着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么。

他只知道确实有什么在暗处等待。

——月光就在此时,涌入这间病房。

毫无预兆,黑暗落下,淹没了凌凛指间泛黄的书页与褪色的铅字。戒毒医院居然也会断电,他忍不住皱眉,本就紧张的神经飞速传递不安。迟迟不见电力恢复,一些喧哗嘈杂的噪音开始从窗口渗进,似乎是留院的戒毒者在互相呼号,看来因为意外停电陷入惶恐的病号不只凌凛一人;同时病房外的走廊中不时有急切的脚步路过,不知是抢修线路的电工,还是控制事态的医护人员。

手指攥着杂志,凌凛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十几分钟过去了,呼号与足音慢慢平息,仍不见光明。

黑暗占据这间病房。今晚月光苍白而虚弱,不足以照亮窗台以外的地方。

病房门口的地面,却开始反射绿色的荧光。

……那是走廊应急灯投下的绿光。

预见自己即将呼吸急促,黑暗中静坐的银发男人下意识屏息,因此清楚听到了这细小声响——门正被谁轻轻推开。随后,门仅仅开到一个成人无法通过的宽度时,就挤进来了一团人影。

一个奇怪的影子。

不速之客身量不高,依稀可见背部怪异隆起,像是个驼背畸形的侏儒,也或许是在故意佝偻身体,总之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人影的脚步故意放得极轻极轻,显然来者不是可以自由不避出入病房的人物。

凌凛盯着这人径直走向自己,默默将手中的杂志卷成筒状。

不过,当这团人影经过窗台时,当月光勾镀出她的轮廓时,一切可怖的预设瞬间被证实为一种可笑的自我恐吓;悄步走到他床边的,只是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小姑娘而已……

“而已”?

——贯水楠。

在银发男人的视角,黑暗吃下了女孩白皙的脸庞,连同其上的表情一齐吞没,令她看起来愈发充满恶意。贯水楠静静站在床边,背光而立,阴影中只能看清一双黑檀木般的眼睛。她的眸子比夜色更加深沉,映着他蜷于病床的身影。

如果没有最近几天的经历,凌凛估计会因为能见到熟人而开心,同时惊讶贯水楠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但现在,他毫不怀疑戒毒医院突然断电是拜贯水楠所赐,并且毫不相信女孩只是好意过来看望自己。对于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人,想必任谁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不过,精神紧张的男人盯着这个小小访客的时候,过分戒备得就好像正有什么怪物躲在她的影里:

“你来做什么?”

“我——”

“怎么?”他出言讥讽,并不是真的想听到女孩回答,“莫非专程提醒我今后要不定时更新门锁密码?”

见凌凛语气不善,贯水楠也就没多废话,开口直问:

“我爸爸在哪儿?”

“贯检?我不知道。”

“想瞒我?”女孩哼出一声,“难道觉得馆里人都死了,我就得不到一手消息?昨晚我爸在辉公馆,你也在。”

辉公馆。

听到这个词从女孩嘴里蹦出,银发男人的厌恶立刻升高了一个程度。他鼻尖轻皱,心下已然愠恼,但还是要维持平日里优雅的做派,于是做出一副耐心有礼的模样,“离开辉公馆后,我就再没见过贯检。他的行踪,我确实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贯水楠情绪颇为激动,猛地提高音量,“他在哪儿,告诉我!”

“……”

凌凛再次翻起了杂志,即便黑暗的病房里一个字也看不清。

毫不意外,如此敷衍的态度激怒了守在床边等待答案的女孩。

——杂志被从手中抽走的一刻,克制已久的男人终于爆发。

“就算我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他失态地吼了回来。

被吼的女孩很快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眸子里水光闪动,却坚持瞪着男人。

月光遥入她湿润的眼瞳,冲淡了几分虹膜上的黑墨,原本深渊般的颜色因此浅去,被夜色映成浓重的深蓝。然而,偏就是这若有似无的一抹蓝,让凌凛不受控制地联想起雷娅那双灰蓝的眼。

【“凌先生,时隔多年,欢迎回到我们之中。”】

摄灯人狼一样的眼睛里只有残忍,得令而来的无相使徒手爪枯干;刺进身体的针尖冰冷,注入的液体却炙痛了肢端,失控的视野破碎倒乱,幻觉中沉入海底,意识里血肉撕裂……可怖记忆裹挟眼前所见之物涌入脑海,凌凛打了个寒颤——是的,他对贯水楠的愤怒里夹杂着对沉海秘社的恐惧,总是游刃有余的上位者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无力,这令他羞耻难堪。

重重倒靠枕头,凌凛从贯水楠手中夺回杂志,挡在脸前: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对方自然不依,沉默几秒后发问:

“要怎么才能让你松口?”

“呵,”银发男人冷笑,“跟我谈条件,你不够资格。江湖宁掌握的那点儿信息,我问小江就可以全部得到。”

“……”

“还是说,你在威胁我?”

凌凛咬牙,以此避免说话的声音暴露身体的颤抖,“难道你还要指挥沉海秘社抓我过去,再给我注射那该死的——”

“求求你。”

他呼吸一滞。

“凌叔叔,求求你。”

天花板上的灯闪了两下,电力终于恢复,病房重回光明。

脸色苍白暗淡,黑色的瞳里布满血丝,女孩恐怕一夜未眠。凌凛记起了不久前与江河清的对话,“狂妄与暴躁不过是恐惧不安时奓起的背毛”,而此刻灯光撕破了黑暗,也刺破了伪装——方才她眸里的水光,果然是闪动的泪花。

“我爸爸,他在哪儿?他前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家,”贯水楠红着一双眼,声音和语气都弱了下来,“我真的很担心他……凌叔叔,求求你,告诉我吧,哪怕只是报个平安……”

“这次我确实不知道。”

凌凛有意隐瞒了贯山屏在辉公馆时的失常。

见贯水楠眼睛又红了几分,他叹了口气,心烦意乱,把手里的杂志放到一边。

似是敏锐觉察对方态度软化,女孩凑得更近,双手轻轻搭在男人臂上,露出可怜哀求的表情。

凌凛本来想甩开她,但瞥到那两只细细的手腕,最终还是软下心肠,“好吧,详细说说,出什么事了?”

“我爸爸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发消息他也不回,完全联系不上。”

到底只是个小孩。凌凛这么在心里想着,嘴上说道:“也许是忙案子去了。”

“不,我问过郑叔叔,他好像也不知道我爸爸的去向,”贯水楠摇头,“而且,以往要加班的话,爸爸都会提前和我说的,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一声不吭就夜不归宿……”

病床上的银发男人突然发问:

“你知道昼光基金会那个自称‘王久武’的顾问吗?有没有联系过他?”

“王顾问?”

女孩闻言一愣,随即摘下肩上的书包,从内袋取出一块铭刻昼光基金会徽标的电子表。在她翻动查看的时候,于表盘背面,数字编号“595”清晰可见。

凌凛瞥了一眼,不免惊讶:

“这是王顾问的备用副表?基金会成员的备用副表不都统一存放在总部吗,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师父给我的。”

贯水楠一边回答一边扭动表盘旁的按钮。在她的操作下,时钟界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东埠城市略图。地图之上,一个红点不停闪烁,各方兜转,最终一路奔向西南方向。

“这是最近的历史记录,”贯水楠解释道,“记录显示王顾问去了鱼岭别墅区,然后他那块腕表的信号就消失了。”

“信号?你们在监视他?”

“当然啦,既然来到我们的地盘,那我们当然得知道他都在做什么啊,”女孩的语气听起来就仿佛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开始我借帮他缝补外套的机会,偷偷塞了个窃听器进去,但他并不常穿那件外套,讯息时断时续,所以师父就拿出他的副表,让我同步记录他腕表的信号。”

凌凛若有所思,没有对江氏师徒的控制狂行径多作评价,也没有继续追问595副表的事。

他注意到,在自己提起“昼光基金会总部”的时候,贯水楠神情毫无变化,看来是早已知悉——她不奇怪为何江河清能拿到归属昼光基金会的东西吗?怕是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在这个女孩心里,也许一句“因为他是江河清”就足以回答一切;但凌凛知道,并非如此而已。

“不过,我问的是我爸爸的行踪,跟王顾问有什么关系?”

思绪被打断,凌凛顿了一下,接着贯水楠的问话回应:

“鱼岭别墅区曾是沉海秘社的大本营——这一点你恐怕比我更清楚——王顾问应该是前去别墅区查案,我猜贯检正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们在一起?”

“……这个嘛。”

对话者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贯山屏的女儿,银发男人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为好,只能含混过去,“总之他们应该是在一起。”

“我不明白。”女孩愈发不解。

“呃对了,你师父呢?”凌凛干脆而生硬地岔开话题,“说了半天居然忘了小江,贯检你联系不上,小江也联系不上吗?”

“师父也不接电话不回消息。”

“这倒少见。”

“凌叔叔,”贯水楠皱眉,“师父是不是背着我在忙事?”

银发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贯水楠自己猜到了答案,“是跟这个昼光基金会有关,对不对?”

见凌凛沉默以对,女孩心知猜中,便自顾自讲了下去,“我之前打赌赢了,问过师父是不是有关于昼光基金会的计划,结果他耍赖,只跟我讲了点儿基础,一到关键部分就当‘谜语人’——‘驱虎吞狼’,他这是什么意思,凌叔叔,你知道吗?”

“小江也不是什么都会和我说,”银发男人微笑,“我不知道。”

“凌叔叔,”看着他的表情,女孩直接点破,“你说谎的时候,就会笑。”

这么明显?凌凛腹诽,想起江河清说过类似的话。

“我确实知情,但既然小江没明白告诉你,那就是不想让你参与,所以我也不会说的。”

“可他明明答应过!”

“这是你和小江之间的矛盾,”凌凛淡淡道,“与我无关,不要和我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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