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55章

贯水楠气鼓了脸颊。

明白招惹她并不明智,凌凛因此还是安抚了几句:“小江万事都有他的考虑,这次肯定也是权衡再三,认为‘不知情’对你而言最好,才决定隐瞒。唯有一点我敢保证,那就是小江绝对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我只是个外人,囡囡,除了贯检,你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是哦。”

听到他这句话,贯水楠唇角起了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不过很快这抹诡异的笑意就被担忧冲散,女孩摆了摆手,“八成是打算狠狠利用这个昼光基金会吧,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惦记起东埠之外的势力,但他开心就好。我对什么基金会已经没兴趣了,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爸爸是否平安。”

“贯检应该就是正和王顾问在一起,”凌凛重复了一遍,“估计明天就回来了,你不用担心贯检的安全。”

但他自己都心有不安,只是要在贯山屏的女儿面前装作无事。

“那就好……谢谢你,凌叔叔。”

贯水楠依然面带忧忡,不过比起刚来的时候确实已缓和许多,道谢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病床上的男人却叫住她。

“嗯?”

“今晚你留在这儿。明天查房护士那边我来解释,你安心睡觉。”

“……干嘛?”

看到女孩反倒加快朝病房门口移动,凌凛又捏了捏眉心,随后微抬双手表示自己绝无恶意,“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告诉你,今晚外面恐怕不太平。”

“因为大鱼节快到了?”

“因为大鱼节快到了。”

两人异口同声。

“就是这样,”没作更多解释,凌凛说着又顺手指了指病房的独立卫生间,“那边可以洗漱,去吧,早休息。”

贯水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最后却是拎起陪床用的板凳,走到角落靠墙坐了下来。她紧紧地将书包抱在怀中,仿佛这能带来一些安全感。这间病房中紧张不安的人,瞬间又多了一个。

“……请便。”

病房再度沉寂。

——其实今晚凌凛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只是苦于没有时机。

“如果不得不在贯山屏与江河清之中选择一个,你会选谁?”

现在贯水楠满心戒备,这句话自然更加无法出口,所以凌凛只能问自己;然而凌凛也清楚,对他这个“局外人”来说,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也不该由他作答。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么。

他只知道确实有什么在暗处等待。

他不知道即将到来的事物是好是坏。

他只知道,过了今晚,一切都会改变。

——【大鱼节 倒计时 0日3小时】

银发男人轻叹一声,决定强迫自己入睡。

关灯之前,他顶着贯水楠警惕的目光,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无言洒落,像是最后拥抱他一次。

“你也要开始行动了吧?”凌凛在心里自言自语,“祝你好运。”

——月光会让人发疯。

他拉上窗帘,将苍白虚弱的月光挡在窗外。

作者有话说:

在地下待久了,到地面透口气!

“如果不得不在贯山屏与江河清之中选择一个,你会选谁?”

当然是都不选,小命要紧!

第162章 风邪(上)

这是……月光?

无窗无灯的黑暗地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芒却令一切明亮,荧荧光辉将室内布设镀上苍银的光泽,使人肉眼的视觉也呈现为胶片或监控中才会映出的景象。四角排放的杂物,顶棚裸露的管线,还有空气里隐约的潮湿寒凉,显示这逼仄的房间应是某栋建筑的地下堆房。挂锁的铁门锈迹斑斑,紧紧关阖。门边倚靠的俊美男人,面若冰霜。

贯山屏垂目,看着脚前一步远的地方。

虚假的月光悄然化作此间舞台打落的聚光灯,将本该藏于昏黑的罪恶照得明晰透亮。在粗糙地面,大片血泊渗出的细绒边缘,宛如蔓生的赤藓一样。

倒在血泊中的人已然咽气。

断裂的肢体拗成扭反关节的形状,缠缚于身的锁链散到地上,末端拖出的道道血痕,尽是这人濒死之际的挣扎与反抗。后脑的可怖凹陷,恐怕正是致命之伤,然而那赤裸的身躯伤痕鳞鳞,又叫人怀疑他其实早已失血而亡。鲜血汩汩不尽,尸体的脸磕在地面,完全被赤猩的液体浸泡。

此处像是一个尚未拉起封锁带的凶案现场。

但这一次,在场的检察官并没有催动心力分析现场的讯息。

他甚至不愿俯身,多看一眼受害者的状况。

——金属触感冰冷,快要冻伤他的手掌。

贯山屏紧握着撬棍。先前迸溅到这个男人衣上的血雾,残留作撬棍弯头上黏附的皮肉残渣。

证据确凿,杀人者立于当场。

这一次,检察官便是凶手。

不过贯山屏并未惊慌。

毕竟——毕竟,前一秒还身困陌生溶洞,后一秒就回到自家地下室,任谁也会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诸多纷杂,不过皆幻梦一场。

但贯山屏还是会下意识屏息。

此刻他鼻中不仅嗅到血气浓重,还夹杂着海水的腥咸味道。那时的确不该贸然靠近溶洞小厅里的油画,检察官不免有些懊悔,多年来只一次冲动行事,即付出如此代价。早在他救下昏迷的王久武之前,四周闪烁荧光的洞壁,便不时变成漆皮剥落的砼墙。

不想在那个青年面前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贯山屏始终强令自己维持镇定自若的外表。两人再遇不多久,他便又神色自若,表现得仿佛丝毫未受“汝梦”影响。就连那个昼光基金会出身的顾问,虽也似乎看出检察官隐有不对,却不曾往其它方向深思细想。

这几乎让贯山屏相信自己具有某种表演与伪装的天赋,恰如混血儿舞会当夜,仅用半首舞曲的时间,他便成功演出了“亚历山德罗先生”的角色一样。

不过,在幻梦中,贯山屏可以放松片刻,不必再扮演平时那个“最好的检察官”。

俊美的男人靠着墙壁滑坐在地,静待幻觉自然消退。

然而,到底正对着一具亲手杀死的尸体,他的思绪自是不可能完全放空,依然萦绕在脑海的可怖片段之上。“汝梦”的幻毒可憎得真实,他清楚记得自己都是如何将受害者残杀。血腥的场面跟着反复在眼前回放,贯山屏用染血较少的左手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作呕之余,不由寻求起动机;身为检察官,他习惯性地想要知晓,究竟是怎样的刺激,能让一个以冷静著称的检察官这般发狂——

他回忆起每段幻觉中自己痛下杀手前的一秒景象。

锁链缠身的受害者,口中喷着血吼骂:

“疯子!放我走!你这个疯子!疯子!”

——疯子。

不管过了多久,这个词敲进耳里,还是会引起刺痛。

男人从不觉得自己疯狂。

但在更早的青年时期,在他还不是“贯山屏”的时代,这个“称号”却一直跟随着他。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连自己的行为都无法把控的人才是“疯子”,他显然不是这种痴者。但他少时便发现,凡是思维异于常人者就会被唤为疯狂,大多数人对“疯子”的定义,与他截然两样。

“我当然可以跟你做朋友,但我听说朋友之间也会吵架,而我讨厌争吵,所以能不能先请你把自己弄成哑巴?”

他记得小学自己第一次被骂疯子的时候,彼时一起闲聊的同学早已模糊,但那个嫌恶的眼神至今令他难忘。自那之后,类似的对话与冲突又上演过几回,每当他与人亲近,无需多久,便会收获众人惊愕的目光。

多数时候,他仅是道出心中所想,并未付诸行动。

但他的一些想法已然畸异得不能为世所容,于是他成为了人群中的“异类”,相貌“怪异”、品性邪恶。

更糟的是,即便他选择缄口不语,还是会有许多人围堵上来;他逃跑,却被追逐,可一旦他开口,紧随而来的,不是辱骂,便是嘲弄。

少年恐惧众人投来的眼神,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怪物,努力地避开人群,自卑地藏身影中。

直到某一日,他被父亲的仇人袭击,一个警察救下了他。

如果没有那场刻骨铭心的恐怖遭遇,没有就此立志也要成为赤忱的刑警,这个墨瞳的少年,或许永远都会在黑暗角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如有一束阳光照来,那个警察安抚他时展露的耐心友善,让他再次本能渴望起与人相联。

他开始试着学习表现得像个“常人”。

幸好,虽然改变的过程异常艰难,但他确有连本人都未意识到的绝佳天赋。数年之后,已成青年的人学会了在“常人”应该悲伤时悲伤,在“常人”应该愤怒时愤怒,更重要的是,他不再轻易将真实想法宣之于口——像一只混迹于人群中的怪物,自行剪除利爪、掩藏面目。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了,以往的邪念不过是年少混沌,正直善良才是他的本来品貌。

“你是很好的人,但行事可以灵活一些。”

二十岁后的某一日,听到导师的随口评价,青年想其他人大概也都已经如此想他:固执、古板、苛察。

毕竟他所言所行都是从教科书纪录片中学到的范例,自然那副对外的美好形象会苍白单薄如纸张。

但他只能如此生活,只能安慰自己耿直一词挑不出错。

如果真的按他的本心行事……

——动机理清,贯山屏放下手,眸中一片寒色。

是了,他绝不想再被叫作“疯子”。

不仅因为这个称呼于他而言无比扎耳,更因为会如此唤他的人,想必已识破他包藏在臻美外壳下的畸形面目。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好不容易他的生活才逐渐走向所谓的正轨,即便依然无法完全融入人群,起码落在他身上的声音终于不再只有非议与毁谤。

更何况,今年深秋,他还在破落的竹林中遇到了一个褐眼的青年,同样温和友善似暖阳。

他想继续现在的生活。

一阵尖锐的钝痛突然又在太阳穴鼓动,贯山屏不由怔愣。

……为什么?

不必捞起受害者的脸去辨认糊在血污下的五官,单看那一头被血染成朱殷的棕色发丝,检察官也知道这是谁倒伏在地惨死痛苦。

他杀了王久武。

在周而复始的可怖幻觉中,一次又一次,贯山屏挥动撬棍敲杀那个青年,一遍又一遍。鲜血解渴,如此甘甜。

可,为什么?

按照油画中德文诗所示,“汝梦”理应给吸入者呈现美梦,如此方能达到洗脑信徒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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