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一心催促,“伟大婚礼不能没有新娘,我们必须尽快定下新的人选。”
雷娅愈发不悦,“现在是我掌管沉海秘社。”
“您掌管的是戈尔德玛赫家族,”赫夫曼不依不饶,“沉海秘社不只属于戈尔德玛赫,另外,容我多言,您只是暂代而已。”
“注意你的语气,赫夫曼,不要忘了谁是你的女主人。”
“我侍奉戈尔德玛赫家族,而非某个特定的人。”
“是吗?”雷娅冷笑,“你最好是没在侍奉某个特定的人。”
赫夫曼岔开话题,再次强调,“祂需要一个新娘。”
“祂当然需要一个新娘。”
“您也可以去侍奉祂。”
“赫夫曼!”其他信徒叱骂,“雷娅嬷嬷是提摩泰希的妻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原谅,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自己去侍奉祂。”
赫夫曼欠了欠身,语气愈发恭顺,兜帽下的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雷娅:
“否则,您为何明明可以在这两个入侵者抵达暗河前就抓住他们,却要放任他们玷污幸礼所呢?雷娅夫人,恕我直言,如果不是我误解的那样,您为何坐视他们带走灰新娘?您明知现在的灰新娘身体孱弱,根本经不起颠簸。”
雷娅扭脸瞪视赫夫曼。
全无变化的面部朝向,赫夫曼丝毫不肯退让。
提灯中幽蓝火焰爆燃,照得赫夫曼袍上辉公馆的徽标无比鲜亮。荧光飘散,这两人的裂隙明显到几乎空气也在他们之间分了界线;狼群纷纷亮出利齿,预备着互相撕咬啃噬。
——沉海秘社中果然存在不同派系。
先前的猜测得到证实,检察官脑中飞速运转,试图找出利用这帮上位者分歧的方式。
蓦地,青年怀抱中的那痕苍白,如刺刀般扎进他的脑海。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几乎没有犹豫地,朝着蜈蚣大船喊话:
“伟大婚礼在即,你们现在急需一个‘新娘’,对吗?”
狼群暂停争执,数只凶恶的眼睛望向他。
“这里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贯山屏抬手,指向自己。
摄灯人手中提灯一晃,光焰遥遥而去,竟径直照在他身上。四方昏暗间,连浅灰荧光亦争相涌至,用星辉似的光影勾画他俊美面庞。
信徒们低声议论。
而检察官昂首立于木舟,朗声应道:
“我是灰新娘亲自选定的伴娘。事已至此,我愿代她。”
……
“贯检?”
完全没料到贯山屏会说出这种话,王久武下意识地小声询问,但现在情势危急,他自然得不到任何解答。然而,何需解答,轻唤出声的一刻他便已明清个中缘由,立刻抱着妹妹站了起来:
“不,不行!就算要做,不如让我——”
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检察官伸出一臂将青年格开,不准这人继续说下去。他自己则望着大船,不卑不亢地补充:
“但你们要先满足我的两个要求。”
“要求?”
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雷娅嗤了一声,尖刻的目光滑过贯山屏颧骨的划痕与下颏的烧伤,“亚历山德罗先生,你真的应该更加珍惜自己的脸。”
“你可以不同意。”
说着贯山屏抬脚站上船尾单薄的木板。暗河在他脚下咆哮,叫嚣着要他跃入自己通往断崖与深渊的湍急怀抱。
摄灯人挑眉,“你觉得这能威胁我?”
“只要你们满足我的要求,我就任凭安排,心甘情愿地成为你们口中的‘新娘’。”
检察官竖起两根手指,“两个要求,如此而已,我想你们那位神也会同意,祂总不会喜欢强迫别人做自己的‘新娘’吧。”
“你怎敢——”
“你是东检新任的那个副检察长,贯山屏,是吗?”赫夫曼打断雷娅,同时第一次看向了他,“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见雷娅表情阴鸷,赶在这个女人可能的出言制止之前,贯山屏立即提出第一个要求:
“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时他忍不住吐了口气,希望自己接下来也能保持克制冷静,但仇恨的怒火依然无可避免地炙烤起他的唇齿:
“‘冬节系列案’前,我从未明确负责过沉海秘社的案子,甚至不曾知晓你们存在。于公于私,无冤无仇——你们为何杀我妻子,伤我女儿!”
“你妻子和女儿是?”
“江媛,贯水楠!”贯山屏咬着牙。
“完全没有印象。”
雷娅执过话柄,说着扫视身旁那几位高阶信徒,他们也都回以摇头的动作,“看来并不是我们。”
“撒谎!”检察官低吼,“她们身上遍布特殊的方形伤口,是三棱开刃的锐器留下的!我亲眼见到你们的人用过那种匕首!”
深渊般的墨黑眼眸终于又有光亮,却是暗焰灼烧,似是短发护士手中匕首的寒芒又映于上。
“她们有吸食‘落海’吗?”雷娅突然反问。
“当然不!”
“那我们更没有理由这么做。”
狼一样的灰蓝眼睛闪烁着残忍,沉海秘社的摄灯人给出冷笑,“而且,听起来你女儿现在还活着?你要知道,如果真是我们所为,处决异教徒的时候,我们怎么可能留下活口。”
“不是你们……还会有谁!”贯山屏攥拳,手背青筋暴起。
然而,回想起以往案卷中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他虽愤怒至极却无法反驳雷娅的言论,最终不得不接受了她的说法。
这时,支撑木舟的船桨发出一声可怖的脆响,半截崩裂,几缕木片纤维堪堪相连。
检察官语速飞快,急急提出第二个要求:
“让我的同伴平安离开,带着这个女孩。”
“哦?这个小伙子果然不是你的保镖。”
他看到雷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主动提出当‘新娘’,就是为了保他的命?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想用自己的命换?”
她状似无意地开始追问,灰蓝眼睛投来的目光却蓦地令贯山屏脊背生寒。那道视线里掺有嫌恶,还有某种他不能理解的嫉恨。这些负面情绪并非针对他,却也扩散至他身后的青年。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检察官想要开口周旋,赫夫曼却已摆手招人上前。紧接着,一条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板,从蜈蚣大船伸出,轻轻搭上木舟。
沉海秘社的信徒们示意贯山屏上船。
“让我的同伴先上,我会跟在他后面。”
“聪明人。你担心自己上船之后,我们就撤掉木板?”
那张苍老面容上的笑容跟着扩大,却全无欣赏之意,陡然转为凶狠。
“很遗憾,但我并不在意你是否上船。谁说你可以谈条件?亚历山德罗先生——贯检,你可不是唯一的人选。我听闻凌先生正在戒毒医院,现在请他过来,正好赶得及伟大婚礼。”
“不要牵扯凌教授。”
“那就上船,”沉海秘社的摄灯人傲慢地指了指木板,“或者用它把你们的船掀翻。”
检察官张了张嘴。
却再说不出什么,舌尖尝到的只剩绝望的滋味。
他意识到,自己试图握住的唯一谈判筹码,不过是这帮人随意践踩的沙土尘埃。面对真正的狼群时,猎物的百般挣扎,无非是让最终的命运由撕成碎片转为咬断喉管。
“……给我一分钟。”
这回雷娅十分慷慨。
贯山屏慢慢转身,面对王久武。
“对不起。”
像是不愿回应,也像是不明白男人为何要道歉,褐眼的青年此刻紧绷着脸。
怀里紧紧抱着妹妹,从方才起王久武便一直默默听着,眉眼间一片冰寒。船桨崩裂,水流击石,甚至自己的心跳,他都已经听不见。越过贯山屏肩头,王久武瞪着蜈蚣大船上的人,更多的细小血点又在他巩膜浮现。
他肩上一痛。
是检察官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到指节泛白。
“王顾问,现在别做傻事,没有意义。”
“那现在还有什么有意义?”青年反问。
“听我说完几句话,好吗?”
王久武没有回答,视线移到木板,计算起需要几步才能跃上大船。
“就几句话,”深吸一口气,贯山屏的声音有些发颤,“在我走之前,我有几个请求,想拜托你。”
看到青年闻言立即扭脸望向自己,他感到一丝喜悦。
但喜悦随即化作心口的疼痛,为青年脸上错愕神情中的绝望与悲哀。
“……您说。”
“请去检察一部找李采科长,告诉她有几份案卷我还没有审结签字,她知道是哪些。”
“也请和我的女儿见一面,不要告诉她我的事,代我叮嘱她,听家里的话,好好上学。”
“王顾问,接下来的这个请求很自私也很过分,你没必要真的去做,但如果有可能——”
说到这儿,贯山屏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请代我追查杀害江媛伤害囡囡的凶手……给我写封信吧,把他的名字和动机,烧给我。”
王久武瞳孔紧缩,“贯检!”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