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 第157章

怀里抱着的冰化成了水,灌进了他的肺,浇灭了他的心。

……

一片阴影自那个青年头顶罩落,仿佛是地底黑暗化作的有形实体。

贯山屏站到了近得不能再近的位置。

他也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之前努力救下的女孩猝然离世,多少也在这个男人心底泛起一丝涟漪。但他的反应是加倍用力握紧手中的“撬棍”,等待着青年在绝望中爆发的愤怒与仇恨,届时横于身前的船桨将既是他的防御,也是他的凶器。

然而贯山屏没有等来王久武暴起。

那个青年只是拢好了裹着苏麻的罩袍,抱住她,比之前的每一次都用力。他就和之前一样坐着,只是双臂收得更紧、身子躬得更低,就好像原先有根牵连着他的丝线蓦地绷断,令他一下子垮了下去。

水流声使贯山屏听不到王久武压抑的呼吸,但墨瞳的男人在昏暗中仍可以清楚看到,有什么落在了舱板上,一滴接着一滴。

血?

不是血。

抬头望向洞顶悬垂的钟乳石,而后贯山屏才意识到是王久武正在哭泣。

像是也意识到了这点,青年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妹妹的发丝之前就是湿漉漉的,他的眼泪也融了进去。

贯山屏第一次看到王久武的头顶。

在那里,棕色的毛流环出一个发旋,如同一个漂亮的漩涡,在男人眼中有致命的吸引——他想伸手,用指尖绕过青年的发丝——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对这个人做过如此亲近的动作,他想知道青年的头发会是怎样的触感、青年对他的手指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时机不对,现在唯一允许的只剩杀意,所以贯山屏仅是定定地看着那个发旋,准备用桨板重击下去;鲜血也许不会形成新的螺旋,但一定会画上一个猩红的句点。

男人举起了船桨。

他知道该用多少力气才能让青年痛快死去和痛苦咽气,毕竟,他已在幻梦中练习多次。

不过,或许是因为基金会顾问久经锻炼的神经,即便在这种时刻也会因危机感作痛;也或许是因为后脑受伤是懦夫的象征,战士出身的青年绝对无法接受——在船桨落下前的一秒,尽管没有反击的意思,褐眼的青年还是高仰起脸,面向动机不可理喻的男人,不躲不闪。

贯山屏身形一震。

青年脸上的血痕被悲痛冲淡。

——雨水从行凶者雨披滑落,汇入母女二人身下的血泊。

那双浸透泪水的褐色的眼睛。

——女儿学会了用笑容掩饰哭泣,却藏不住眼底的泪滴。

血和眼泪。

挥动船桨的人是贯山屏,被重重击中的人也是贯山屏。眼泪和血,还有四周水流的声音,将他击打进那个绝望的雨夜——晚归的检察官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破碎的家庭……

贯山屏听到一声巨响,随后感觉到身体碰撞坚硬物体的剧痛。他以为是王久武夺过船桨给予了反击,但其实是他自己将船桨丢到一旁,重重跪了下来。

他回忆起痛苦的感觉,想起了冒险下洞的目的。男人的双臂正环出一个不圆满的形状,他的妻子也是在他的臂弯中死去。

贯山屏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

而后,他伸出双臂,将青年和妹妹都拥进怀里。

“你做什么!放开我!滚开!”

被他触碰的一瞬,青年的悲伤释放出愤怒的火焰,他的手臂紧紧抱着妹妹,便不停用头撞着这个男人。这很痛,所以贯山屏抬手按住了王久武的后脑,将他的脸按在自己心口。王久武立刻用力地咬了下去。

贯山屏没有觉得更痛,贴肤布料中渗来的泪水烫伤了他的神经。

他静静听着青年齿间的怒吼变成恸哭,变成抽泣。

……

良久,王久武牙关失了力气,贯山屏也放开了他们。他捉起王久武的手,不顾这人的抵抗,帮他将苏麻的眼睛阖上。

青年的眼泪落在男人手背,渗进他的伤口。

贯山屏立刻又感到疼痛,感到这股微弱的疼痛沿着自己的手臂攀了上去,直至扎根在心脏。许久没有说话的男人,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别哭。”

但说话的人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揪紧心口染了血与泪的布料,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滑落——贯山屏不知道为什么王久武的痛苦会传递到自己身上。生平第一次,在面对家人以外的人时,他不必琢磨这人的眼泪才能模仿成悲伤的模样。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男人的心口痛得发慌。

那个青年也终于用以前的眼神望着他。

“贯检……”

同样沙哑的一声呼唤,又一记重拳击中了他。

贯检。

是了,无论过去怎样,我现在是“贯山屏”,是检察官。

暴力的冲动从脑海中退潮,换来检察官目光凛凛:

“振作起来,你要带着妹妹出去。”

他朝王久武伸出手,想要擦去对方脸上的泪痕。

这次青年没有闪躲。

他就快碰到他了。

可突然木舟重重颠簸,将贯山屏向远离王久武的方向摔去。湍急的水流拍打石岸,发出的可怖声响,似在嘲弄方才沉浸在情绪中的两人。

贯山屏急忙起身站去船头查看情况,赫然发现狭窄的河道竟在不远处消失,如同被黑暗的巨刃斩去头颅。

前方无路,只有一处落崖。

——苏麻方才的挣扎,原来是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想为他们指明正确的方向。

危急关头,检察官急中生智,立刻拾起摔在一边的船桨,将它朝前上方用力一掷。在长柄的船桨左右卡进两岸林立乱石的同一时刻,木舟重重撞了上去。

船桨发出恐怖的咔嚓声,但没有折断。赌命之举勉强成功,他们堪堪避免了坠落深渊。

“王顾问,”贯山屏回头招呼,“这样撑不了多久,我们得想办法下船!”

偏在这个时候,像月下的鬼火,像骷髅眼洞的磷光,浅灰的荧光中飘来几点幽蓝的焰火。

一艘大船驶来,双舷系着的十数条粗重的锁链拖到了两边的河岸上,每一条都被一个精壮的无相使徒用力把住。大船由此能在离木舟仅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看起来就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将猎物逼至绝路。

有几个人站在船头,为首者手里正擎着一盏提灯。

她没有扣上兜帽,露出熟悉的狼一样的苍老面容。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下半段本来是老王视角,写他如何说服自己接受苏麻的离开,但写着写着我想起了自己回喵星的猫猫,越写越难过,笔下的文字也越来越痛苦,最后只能全部删掉换成了老贯视角,耽搁了好久,斯密马赛!

“风邪”两章终于完成了老贯形象的又一次迭代,也算大力推了一把感情戏——什么,问这算哪门子感情戏,嗨呀,还有比杀意更深重的感情吗(雾)

在可以杀你的时候却选择笨拙地安慰你,怎么不能说是很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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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阴:冲我生什么气,是我让你拿我代餐你妹的?

第164章 定命

幽蓝火焰驱散了它附近的浅灰荧光,提灯里充满恶意的颜色,就像是雷娅灰蓝的双眼正在燃烧。她的眼睛也和狼的很像,而她和船头其余几人站在一起时,更是狼群在将猎物打量。

没有人面对这种险恶的视线还能无动于衷,王久武立即就想起身,却被贯山屏一把按住,他要他继续坐在船舱的甲板上。青年投去不解的眼神,希望能在对视中领会这人的意图,却只看到贯山屏发丝凌乱的后脑。检察官转身,下意识挡在王久武与妹妹之前。可惜的是,河道上的那条蜈蚣船首高昂,还是看清了木舟中的状况——

苍白的女孩睡在青年怀里,对四周的危机再无反应;荧荧辉光徘徊在她身边,女孩悄然化作永夜里的月光与星点。

——灰色的新娘已经死去。

消息口耳相传,地位低下的无相使徒们对这一事实表现出莫大的畏惧,虽没有听到有谁胆敢惊呼,但大船两侧的锁链都颤栗着哗啦作响。船头地位更高的信徒比他们看得更远,有人仅是摘下了兜帽面露震惊,“新娘,祂的新娘,你们做了什么!”有人则是直接呵斥怀抱新娘的青年,“可耻的杂碎!你怎么敢触碰祂的新娘!”

毫不意外,从检察官身后爆发出反击的怒吼:

“去你妈的疯子!她是我妹妹,不是什么狗屁新娘!”

贯山屏立刻打手势示意王久武冷静,然而在此等绝路,冷静与否似乎不甚重要,何况青年的叫骂已彻底激怒对方。

“雷娅嬷嬷,他在亵渎我们的灰新娘!”那个信徒立刻转向,“只是让他们淹死未免过于仁慈,因为他,祂失去了新娘……该用他的血!祂的怒火必须被平息,用他的血!”

信徒被浇了盆讥讽的冷水。

“是平息你的怒火吧。”

雷娅的反应可谓冷漠,“再过两个小时就是伟大婚礼,她却不想多坚持一会儿。可悲,受我们多年供养的新娘,到头来并不适格。”

——沉海秘社的“精神领袖”猝死,但沉海秘社的摄灯人没有任何称得上惊恐或震怒的情绪。她不冷不热地谈论这件事,仿佛那曾在坐辇之上的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具如今损坏的木偶泥胎罢了。

听到王久武齿根磋磨的声音,贯山屏被迫更加舒展身躯,以藏住这人膨胀的杀意。他不得不这么做,现在木舟全靠一根垂垂欲断的船桨支撑,想令他们葬身深渊,只需蜈蚣大船轻轻一碰。

但贯山屏心里也清楚,即便不再激怒沉海秘社,咔咔作响的船桨迟早也会崩断。

还有逃脱的机会吗?

“我们需要灰新娘。”

雷娅近旁的人突然说道。

检察官一直在来回打量船头站着的几个信徒,这句话立即让他的注意力集中于一人之上。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听起来也已有些年纪,嗓音沙浑,不过吐字清晰。低扣的兜帽完全挡住了瘦高男人的脸,只在下沿处隐约露出一个蓄着精修胡须的下巴。这证明他的地位足以保住自己的面目,否则瘦高男人也不会就站在离雷娅仅半步远的地方。

同时贯山屏还留意到,瘦高男人的腰背挺得很直,两条手臂始终分别置于身前背后,全然一副古典绅士的讲究派头,说话时却有低头的动作,显出某种谦卑的仪态——也许他身上穿着的该是一领黑色燕尾服。

不过,他那件灰色罩袍也确与其他信徒的不同,隐隐绣着暗纹。

贯山屏小幅度偏了下头,在丝线反光的角度,赫然认出辉公馆的徽标。

猩红狂乱的记忆残片霎时涌入脑海,检察官呼吸一停,恍神间便错漏了船首几人的冗谈,仅在最后听到雷娅说了一句:

“灰新娘不重要。”

“是现在的灰新娘不重要,”瘦高男人跟着出言纠正,“雷娅夫人,灰新娘很重要。”

不待雷娅回应,方才被她讥讽的那个信徒像是急于寻回面子,插嘴代问:

“赫夫曼,你想说什么?”

“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有新娘的婚礼,还能称作婚礼吗?”

雷娅再度开口,“我知道伟大婚礼应何时开始,也知道完成仪式该需要何物,不劳提醒。”

她语气中的怒意就和她手中提灯里的火焰一样,在黑暗幽寂的地底是如此醒目,但相比之前的直白讽刺,她对赫夫曼的态度还算客气。贯山屏猜测雷娅大概有些忌惮赫夫曼,不由望向这个也许身份特殊的瘦高男人;然而赫夫曼完全不与人对视,像是对木舟里的情况根本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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