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文简不动声色地垂眼:“是啊。”
尘云离也不知怎么就从他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里听出了不对劲,脚步顿住,回身看过去:“他们被解雇之后,回家了吗?”
“……”
尘云离脸色渐渐发白,嘴里的果子变得酸涩割舌:“他们去哪儿了?”
尘文简淡淡地说:“昨夜,你不是见过他们了吗?”
“啪嗒”一声,半个油桃掉落在地,尘云离呆呆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解其意。
“那些……黑色的……”
尘文简不置可否,只是朝前方挥袖,几十颗山枣跟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落下,被他倒卷到尘云离面前。
尘云离盯着这些飘浮在空中的枣子半晌,胡乱用袖子兜住,拢在怀里。
“是塔主干的?”尘云离狠狠咀嚼着脆甜的山枣。
“不,是从前死去的杂役干的。那些枉死之人的怨魂徘徊在山上,一到夜晚便出来寻觅生人。木屋里有师父设下的阵法相护,后来的杂役只要夜里不出门,便不会有事。”
尘文简说了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师父只是不管而已。”
不管怨魂,也不管杂役。
反正再强的怨魂也奈何不了他,至于几个杂役,都是普通人,死便死了,于他并不妨碍。反倒是清除怨魂才会耗费他的精力,浪费他的时间,他自然不愿意管。
尘云离顿了顿,咀嚼枣子的声音更响亮了。
“那第一个变成怨魂的杂役是怎么死的?昨夜我看到的……那么多,总该有个源头。”
“我不知道。”尘文简摇头,“那是我上山之前的事,我上山那日,在你之前的那位杂役在我面前被怨魂吞噬,师父也是因此才同我说了此事。”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撞见,他甚至不会跟你替这事?他就不怕你也被怨魂攻击?”尘云离停下脚步,语气愤愤。
尘文简与他对视,虽然没有说话,眼神和表情却都说明了一切。
封剑塔主确实不怕。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天赋惊人的弟子。
尘云离倍感荒谬,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反应,硬生生气笑了。
亏他之前还以为封剑塔主将他这个“故友之子”带上山是为了收留他,给他条活路,是个不错的人。结果人家根本没这么有良心,带他上山,估计单纯是因为杂役死得太多,招不到愿意上山干活的人了。
“老逼登。”尘云离嘴唇蠕动,吐出无声的三字真言。
“你不高兴?”尘文简问,“认为师父不是好人,你厌恶他?”
尘云离板着脸点头。
何止是厌恶,要不是任务在身,他甚至不想改变尘文简亲手宰了封剑塔主这件事,毕竟严格说起来,这高低也算为民除害。
“师父很强,无论你多厌恶他,都不可表露在面上。”
尘文简伸手过来,学着刚刚在宁不凡家中时,尘云离安慰他的那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不过小小的报复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听到前半句,尘云离虽然知道有理,却还是不免失落。但后半句一出,他整个人立马精神起来,满脸期待地问:“怎么报复?”
尘文简微笑:“山下有两间食肆,之前我说要带你去吃的是师父喜欢的那家,口味清淡。另一家则重油重酱重辛,师父不喜。师父不轻易下山,尤其不会为吃食这种小事,我们晚上给他带一份他讨厌的饭菜回去,膈应他一回,饿他一顿,权当出气了。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此计甚妙!大妙!”
尘云离用力拍他肩膀,感觉他的办法损得正中下怀,步子都飘了,恨不得马上飞到他说的那间食肆,给封剑塔主点一份特辣加麻的水煮肉片,狠狠甩到他脸上。
看着恢复精神的他,尘文简莫名的也心情不错,继续啃剩下半颗油桃。
此时,远在山上的封剑塔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
“多加点辣油,诶对,下死手放!你别管人能不能吃,这也不是给人吃的,你就大大方方地放就行了,大不了我出双倍的钱!”
在食肆里盯着大厨做了一份特辣水煮鱼片,并督促他放进致死量的辣椒,尘云离出来时虽然喷嚏不止、咳嗽不止,眼睛也被熏得通红,脸上却带着愉快的笑。
他冲尘文简勾勾手指,尘文简附耳过去:“你会不会幻术?就是把物体的表相变成另一样物品的那种。”
尘文简多聪明一人,闻言唇角微弯,指了指被他提在手里的水煮鱼片:“你想让我把这道菜幻化成师父常吃那几样的样子,蒙骗他入口?”
“聪明!”尘云离竖起大拇指,“这幻术也不用持续太久,只要他不提前识破就行。他但凡吃下一口——”
尘云离拍拍包着装鱼片的瓷碗的油纸包:“这条鱼和这些辣椒的付出就不算白费!”
尘文简轻笑:“好。”
他答应得爽快,动作也利索,指诀一掐就把幻术给水煮鱼片套上了,变成了清蒸河虾,连呛鼻熏眼睛的味道也一并改变,色香味都做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尘云离满意道:“一会儿上山,他要是还没从塔里出来,我就把饭放到他房间,然后回屋睡觉。你也赶紧去练功,尽量别和他打照面。这样他之后若是问起,就说饭菜是我买的,我不知道他的口味,他也不能因为一道菜对我动手。”
听到“练功”二字,尘文简眸光沉了沉,却又立刻加深了笑意:“好。回屋之后你不要再出门,早些休息。”
“明白!”
两人头挨着头,一路嘀嘀咕咕地密谋到了山上。
第008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啊!啊!——”
木屋里,赵老头忽然惊叫着从床上跳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好多人!好多!……”
旁边还在观察那幅怪画的张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按住手舞足蹈的他,免得他太过用力,再把自己弄骨折了。
“你怎么了?”他问,“你又看到天兆了?”
赵老头僵立在原地,生有白翳的双目凝视张缘,把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封剑塔所在的山下有家食肆,那里……死了很多人。凶手是他,这个魔头……不,不是他,不是他!不不,是他……不是他……”
赵老头像糊涂了似的,嘴里颠来倒去地重复着“是他”、“不是他”。
张缘听不明白,抓着他问了好几遍,他的眼神才渐渐恢复清明,从先前怪异而亢奋的状态中抽身。
“走!跟我走!”
赵老头扣住张缘的手腕就往外跑。
他看着瘦弱,力气却出奇地大,张缘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边跑边问他:“去哪儿啊?”
“去那家食肆,看看是不是死了人,凶手……又是不是他!”
……
夕阳西下,照得满山金黄。
“他还没从塔里出来。”尘云离环顾四周,没见到封剑塔主的身影,心放下了一半。
“天快黑了。”尘文简从他手中拿过水煮鱼片,“你回房休息吧,我再将晚饭送到师父房里。”
上山之后,黄昏的余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比在山下时快得多,一看就知道跟封剑塔脱不了干系。
尘云离回头看了耸立的高塔一眼,点点头,跟尘文简道过“明早见”后快步走进房间。
尘文简目送他回屋,门窗落锁,才去给师父送温暖。
在山下逛吃逛喝一整日,尘云离本来觉得没什么,可头一沾枕头就开始犯困,几个哈欠打完,便逐渐在荞麦香气里睡去。
一晃眼月上中天,熟睡中的尘云离突然被隔壁木屋惊天动地的喷嚏声与一连串接不上气的咳嗽吵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随即反应过来,猛地坐起身。
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内没有点灯,也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门窗外面鬼影重重,本是相当诡异的氛围,却硬生生被旁边屋子的喷嚏声咳嗽声衬托得“清新脱俗”起来。
知道那些鬼影的原身,也知道它们伤害不了自己后,尘云离不那么怕了,缩在床的内侧听着隔壁的动静,捂着嘴无声大笑。
只听那边又有踱来踱去的急促脚步声,又有不间断的喷嚏和撕心裂肺的呛咳,还有擤鼻涕、细鼻子的声音,以及呼哧呼哈的抽气声。
封剑塔主估计是阴沟里翻船,没发现自己徒弟设下的幻术,猝不及防被辣得不轻,哐嚓一声踹了门直奔水井,然后是哗啦啦的打水声和咕嘟咕嘟的灌水声。
但众所周知,辣味是一种痛觉,短时间内清水压不住这种味道,还会给人越喝越辣,嗓子越烧得慌的错觉。
封剑塔主狂灌半桶井水后发现这一点,无能狂怒地爆了句粗口,一脚踹翻了打水的木桶。
约莫过了半刻钟,他的脑子才从剧烈的辣味里挣扎着重新长出来,给自己连丢好几个法术,压下那恼人的痛楚。
尘云离脸贴枕头,憋笑憋得头都胀了。
真的很难不笑。
“师父。”
蓦地,一声清冷的低唤钻进门缝,盖过鬼影闹出的所有诡异杂声,外面明显静了一瞬。
“嗯。”封剑塔主开口,尾音嘶哑,“你今日练功成果如何?”
“托赖师父指点,进益颇多。”尘文简不紧不慢地回答,平静又从容,“天色已晚,师父怎么还不回屋休息?”
“……”
封剑塔主短暂的沉默,让尘云离笑意复萌之余,又不禁为尘文简紧张。
以他的修为造诣,肯定能认出饭菜上被人设下幻术,山上一共就三个活人,尘云离还是个不通修行的普通人,那幻术的施展者毫无疑问,只有可能是尘文简。
封剑塔主看着什么都不在意,甚至放任怨魂在自己家里搅风搅雨,希望他在面对跟自己有关的事时,也可以如此冷静豁达。
尘云离正想着,就听见封剑塔主冷不丁道:“今日的晚饭是你买的?”
来了!果然问了!
尘云离心下一凛,竖着耳朵凝神倾听,顺道打腹稿——一会儿尘文简把他们商量好的说辞告诉封剑塔主后,他势必会进来询问,得先在心里预演一下。
然而尘文简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是徒儿买的。”
尘云离:“?”
他不会要给自己顶罪吧?
尘云离有点急,但想到尘文简本身是个极聪明的人,并未失去冷静,耐着性子往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