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以前常买的那家食肆买的?他们店内口味变了这么多?”
封剑塔主的口气变得略显冷硬,细听可以听到一丝恼火,可见他并没有面上表现出的那么云淡风轻,刚才的狼狈还是激起了他的怒意。
……可这也不能怪他,谁被莫名其妙地辣成那个狗样都会生气。
尘云离摸摸鼻尖,越发好奇尘文简会如何应对。
然后尘文简就给他表演了一个睁着眼睛说瞎话:“徒儿下山前以落叶卜了一卦,算出今日有食灾落于师父身上,因不知灾难具体为何,只好从源头入手,到另一家食肆为师父买了与您口味相悖的晚饭。”
尘云离:“……”
草(一种植物)。
尘云离无语,封剑塔主比他更无语:“……姑且不论食灾是个什么卦象,为师就当这一劫确实存在——你不觉得正是因为你的自作主张,这劳什子食灾才会落到为师头上吗?”
尘云离被他问得冷汗都下来了,一些想要改变命运却促成命运的影视剧经典桥段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突然就对创造“尘文简”这一角色的论文撰写者有了点兴趣。
这是吃了几个作者和编剧啊,怎么尘文简的脑回路与他们的衔接得如此丝滑?
尘文简不知道尘云离此刻内心的风起云涌,对于封剑塔主的质问也平静处之。
他反问:“师父,断臂之痛与生死大劫,孰轻孰重?”
“……何出此言?”
“不久前徒儿练功时,听见山下嘈杂,似乎是在说师父常吃的那家食肆饭菜出了问题,好几位修行者中招,毒发身亡。那可是能/毒/死修行者的/毒/药,寻常百姓吃下后自然也不能幸免,十数人当成化为血水,场面可怖至极。”
“此事已经惊动官府,此刻山下仍然乱作一团。师父,这方是您的食灾。”
尘文简一番话有理有据,将一桩惨事说得触目惊心,不单封剑塔主,就是房里的尘云离也为之一惊。
他们原本要去的那间餐馆真的出了这种事儿?!
他猛然坐起,几乎要冲出去询问了,好在理智生生拽住了他的脚步,让他僵在床上没有动弹。
这时,封剑塔主道:“……竟有此事?那间餐馆的老板为师认得,不过寻常百姓,断不可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你现在……罢了,你明日下山替为师探查一二。”
“是。”
片刻后,隔壁传来房门开合的声响,封剑塔主回房了。
尘云离闻声下床,探头往窗外一看,那些黑影估计被封剑塔主气势所摄,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
月色皎白,照着尘文简清瘦的身形,淡漠而孤寂。
尘云离伸手敲敲门框,听见声音,正准备回屋的尘文简换了方向,朝他房间走来。
走近了尘云离才发现他受了伤,伤的位置和昨夜很像,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血腥味浓郁地扑鼻而来。
看着都疼。
尘云离皱紧眉头,点起灯,开门将他放进来,然后出去打水,到他房间拿药和绷带为他处理伤口。
过程中,他沉默不语,没有表情的面容在昏黄烛光映照下略显阴郁。
尘文简摸不清他的想法与心情,便也跟着沉默。
“你每次练功都会受这么重的伤?”
打上最后一个蝴蝶结,尘云离看着套个棺材就能进金字塔挣门票钱的尘文简,板着脸问。
“嗯。”尘文简垂头,手指温柔抚过绷带末端,卷了卷,将其缠绕在瘦削好看的指节上,“这是师父的安排。虽然危险,但并不会伤及我的性命,而且确实有助我的修为。”
“你只是现在还没死,所以觉得不会伤及性命。”尘云离白他一眼,右手在他伤口附近比比划划,“这个,还有这个,若是伤及脖颈心脏这种要害,肯定当场人就没了!听你放屁。”
尘文简微微弯起嘴角。
虽然挨了骂,但他知道尘云离气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他制定修行之法的封剑塔主。
在他短暂的十数年岁月里,在尘云离出现之前,这种无条件的偏向与关怀几乎是不存在的,没有被人放在心上过,自然不能指望他长成个温柔善良的人。
尘云离忽然有些理解尘文简未来的选择了。
“我没事。我体质特殊,这些伤明日便会痊愈。”尘文简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仿佛受伤的人是他而非自己。
尘云离察觉这点,想起今早他的伤确实都消失了,才别扭地一撇嘴,捡起最开始唤他过来的原因。
“你刚才在外面说山下那间食肆发生的事,是真的吗?”
闻言,尘文简眼中笑意渐退,变得冷沉凝重:“千真万确。而且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和我平时下山买饭菜的时间吻合。”
“什么意思?”
尘云离脱口而出,又在下一个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古怪。
“你的意思是,如果今日你没有同我下山,没有因为我生那老……封剑塔主的气而换食肆吃饭,我们,以及封剑塔主,都会吃下那间食肆的饭菜,并毒发身亡?”
尘云离话音落下,房内安静了片刻。
“没错。”尘文简颔首,打破这份诡异的静默。
“虽然也有巧合的可能性,但太巧了,便惹人疑窦。而且以我的体质,吃下带毒的饭菜后不会毙命,你却绝无可能幸免,我也救不了你。等官府的人赶来后看到的场景就是,整间食肆的人全部中毒而死,只有我活了下来。”
“嘶……”
尘云离倒吸冷气,三叉神经隐隐作痛:“到那时,你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会被官府带走调查?”
“不仅如此,我的身体会将体内的毒消化干净,过一段时间——大概也就是一夜过后,我便毒性全解,一点都查不出来了。”尘文简压低眉睫,眉头微微蹙起,“往阴谋方向想,如果此时再在店里发现一些我故意投毒、提前服下解药后将空瓶子遗落在地之类的线索,这桩罪名就会立刻安在我头上,没有任何洗刷的余地。”
死的人有百姓,有修行者,死状可怖,不但会使民怨沸腾,那些修行者的亲朋也不会善罢甘休。
届时,尘文简这位“凶手”的结局,只怕比死更恐怖。
尘云离打了个寒颤:“嗯……这就有些太阴谋论了。你确定你的体质可以解那种毒?”
尘文简看了看他,忽然用玩笑的口吻道:“如果我说,就算我的头被砍掉了,我也能在第二天清晨将它接上,你信吗?”
“……啊?”
“呵,我说笑的。”见他一脸呆愣的样子,尘文简轻笑着摇头,“没有这么夸张,不过解那种毒不在话下。”
“那……”尘云离感觉他提起食肆中出现的那种毒药时语带熟悉,但也没有深究,而是提出更关键的问题:“除了你、你师父……和我,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你有这种……神奇的体质吗?”
“……我不知道。”尘文简思索片刻,眼中竟流露出了茫然之色,“上山之前我一直在流浪奔波,上山之后我再未接触过旁人。或许是之前流浪那段时间,我受过伤,暴露过惊人的恢复力,或者中过毒,自行解了,被有心人察觉、记住了?”
他都不确定的细节,尘云离当然也无法验证。
不过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放在此时正好适用。
“别管是不是冲你来的,谨慎行事总没有错。”尘云离拍拍他的肩膀,“回屋休息吧,明天我跟你一起下山调查。”
尘文简眨眨眼,微笑着点头。
“好。”
第009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夜已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早前睡过一觉,尘云离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浮现方才跟尘文简的对话。
把那些话倒摸几遍,尘云离像是摸到什么脉门,触电似的弹坐起身,在心里敲敲系统。
“系统,吱一声,问你个事儿。”
系统温柔答复:“审核员请讲。”
“你给我的资料,重点集中在未来发生的事,过去那些全都一笔带过,对于尘文简黑化的原因也只说了一句历经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变故——这些变故具体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系统沉默片刻,一改之前的有问必答,少有的拒绝了。
“抱歉。审核员应该知道,未来是由过去发生的一切层层推进构成,如果想要改变未来,就必须要从过去下手,而改变的关键,必须由审核员自行寻找、发现和改动。这是本篇论文的主题之一,亲情对人生经历的正面塑造的重要验证步骤,系统不能为你提供帮助。”
听完系统委婉但坚定地拒绝,尘云离内心直呼好家伙。
他就说之前收到剧情资料时有种头轻脚重的感觉,仿佛哪里缺了一块,既扎眼又隐晦,原来搁这等着他呢。
“藏得真深。”尘云离吐槽道,“我今天要是不问,你也永远不会提醒我,是吧?”
系统又道了声歉。
尘云离其实并不生气,这坑也不是系统给他挖的,就是随口抱怨一句而已。
他躺回枕头上,曲起一条手臂搭着额头,思索之后的安排。
现在看来,尘文简的黑化不单单是因为下山后的经历,早在下山,在他杀死封剑塔主之前,就已经有很多变故推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试想想,如果食肆的事当真冲他而来,并且如他推测的那样发展,中毒后的他必然有一段时间的虚弱期,他会被官府带走、收押,在别人的算计下承担杀人罪名,面临极重的刑罚的同时,还会遭到那几个修行者的亲友的报复。
封剑塔主会救他吗?或许会,但救了他之后又会如何对他?责备他不够谨慎?因为他给自己添麻烦而惩罚他,让他用更危险的方式修炼?
但更大的可能则是不会。他的师父不会救他,只会看着他在灾厄之间艰难求生,甚至于推波助澜,以一种残忍的高高在上的视角,看他能迸发出多大的潜力。
假使食肆惨案与尘文简无关,一切都只是他想多了,后面也一定会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将他推上与封剑塔主的对立面。
他不是天生恶人,也许,他的人生和选择仅仅是一个命运为世人开的残酷玩笑。
尘云离深深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虚构,每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有血有肉,生动鲜活,让他无法只抱着过客的心态去看待尘文简,看待这个审核任务。
共情能力强就是这样的,时常会陷入庸人自扰的境地。
尘云离想到这里,甩甩头,把被子往腰上一扯。
“不想了,睡觉!”
……
“啊呜!鸡蛋饼真好吃!”
一早醒来,吃到尘文简烙的喷香焦脆的鸡蛋饼,尘云离愉悦地眯起眼睛,早就不记得昨晚上的烦恼了。
尘文简端着豆浆与鸡蛋饼走出厨房,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上,三两口把新鲜出锅的第一块吃完,又拿了一块。
放下早饭,尘文简解开腰间的围巾扔进井边的水盆涮了涮,随手晾在旁边的长木杆上。
尘云离倚着桌沿喊他:“快过来吃早饭,吃完我们下山查昨天你说的事。”
尘文简点头,伸手拿起一块鸡蛋饼,顿了顿,问他:“你喜欢这个味道吗?”
“当然。”尘云离满脸严肃地点头,拿起第三块鸡蛋饼,用行动证明对它的喜爱,“对了,你怎么会烙饼的?以前学过?”
“嗯。流浪那段时间,为了生计,我当过苦力、做过跑堂,也学会了各色早点小食的做法。”尘文简将过去的苦难一带而过,微微抬眼,日光映照得瞳眸清亮,并无半点深沉或郁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