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定飞起,绕到尘文简身侧停驻在他鬓角,水光映照下,仿佛为他戴了一枚精致灵动的发饰。
“这个世界不允许简灵也有自己的爱好吗?那我都化成蝴蝶了,喝点花露水怎么了?”
“花露水?”尘文简好笑,“原来你喜欢花上的露水。有什么偏好的种类吗?”
尘云离一时嘴快,现在也不好纠正这个词语的用法,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我才喝了这一种花上的露珠,暂时还没有,以后尝得多了,兴许就有了。”
“好。”
尘文简轻轻一笑,在泉边蹲下洗漱,也不把他从自己头发上薅下来。还是等到他拿出发带作势束发时,尘云离自个儿飞离,蹲到他脚边的野□□上。
远远的山上传来一声低沉肃穆的钟声,敲得晨雾滚滚,飞鸟惊腾。
“晨课快要开始了。”尘文简擦净脸上的水渍,向尘云离伸手,“走吧,我带你去学宫。”
尘云离扑腾到他掌心:“你是学宫弟子?”
“昨夜你不是听到我在书架前说的话了吗?”尘文简施施然起身,将他放到肩上,“松风学宫拥有天下最大的藏书阁,藏书浩如烟海无所不包,很多连名字都不曾流传在外的史册古籍尽界藏于此地。”
尘云离了然:“怪不得你要苦学考进这里,为那些史书来的吧?”
尘文简提衣走出草丛,沿石板路走向竹林的另一侧,那边有上山的石栈桥。
“进入书库确实是我的目的,但并非每个学宫弟子都尽览群书。学宫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五年一学试。凡在小考中获得前三甲者可阅读一至三层的书库藏书,在大考中获得前三甲者为四到六层,学试前三甲则是七层到十一层。只有通过学试并选择留院教习十年的先生,才有资格阅读第十二层的典籍。”
尘云离若有所思:“卡得这么严,制定规矩的那位先生应该是不希望弟子们提前阅读超出自己学识范围的书籍,以免影响之后的学习进程?”
尘文简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位先生并不曾出来解释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而且学宫里有不少人认为这条规矩的本意是避免高层藏书内容的外流——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无论是否有疑议,都不妨碍大家遵守规则。”
“说的也是。”
尘云离咕哝着,忽然一阵异香扑鼻,他张目往前看,就见尘文简已经走上栈桥,右侧护栏缠绕着两种藤蔓,一种青色,细枝蔓叶地覆满栏杆,一种紫色,粗枝大叶地昂首朝天。
但它们都开同一种蓝色的小花,花朵攒成串,一穗一穗挂在枝叶荫蔽间,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尘云离没忍住飞离了尘文简的肩膀,扒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串花穗上,花穗晃晃荡荡香气更浓,他就像喝了酒似的晕乎乎的,周身的浮尘都飘得更荡漾了。
“咔嚓。”
头顶忽的传来一声脆响,尘云离猛然惊醒,却见自己连同扒着的那串花穗落到了尘文简掌心。
他将穗子绿茎朝下别到襟前,花穗与衣领上的花纹浑然一体,仿佛它是衣服上原有的装饰。
相衬之下,趴在上方的尘云离也毫不扎眼,反倒为他这身朴素无趣的学子服添了几分雅趣。
“喜欢我便为你留着,但这种花的香气闻多了会醉,你要当心。”
尘文简摸了摸他柔软的触角,他听着尘文简的声音忽远忽近,像在另一个世界响起一般,还带着回音,就知道自己已经醉了。
尘云离嘴硬地扒紧花穗:“没事,我还没醉,再待一会儿就下去。”
尘文简扫了一眼他身旁从银色变为淡红的浮尘,唇角微弯,假装信了。
“好,那你待着吧,若是困了便到我肩膀上睡。”
“嗯嗯。”
一蝶一人说话间,第二声钟声响彻整座山,阳光从云层里斜射出来,照得漫山遍野金光灿灿,山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相熟之人同尘文简打招呼,他一一回礼,彼此并不热络,将儒家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发挥得淋漓尽致。
山顶开阔无边,将一座古朴的宫殿承托入云。四面遍植松柏,长风吹拂出肃穆的松涛,涤耳净心,令人神清目明。
学宫外立有石碑,碑下掌灯,碑上以篆体书“松风”二字,碑面粗粝斑驳,从时隐时现的纹路可见岁月流转,唯孤灯长明。
尘文简拾级而上,踏过四十九级台阶,入门是一座宽阔的讲经台。
这里是众弟子做晨课的地方,每日会有一名先生在此讲解经史古籍,任何学业上的难题都可以在这个时段向先生请教,是学宫日常里最重要的一环。
地上整齐排列着长桌,桌后有坐垫,尘文简选了中排靠边的一个跪坐下来,先把墨研好,将昨日遇到的难题抄录上去,再从袖中取出一册书,循着先前的落点继续阅读。
人人皆是如此,几乎形成了一套晨课专用模式。
尘云离趴在花穗上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许是身体适应了这种花的特殊,他慢慢从醉意里清醒,彼时已是日上中天。
讲经台上千人共坐,听女先生讲解《百闻诗录》最后一章。先生高冠博带,青衫如洗,一边讲,一边穿行于弟子之间,若遇不解者会停下再行解释,以至于无人敢在课上不专。
经过尘文简身边时,女先生初次在学生并无疑惑时停下了脚步。
她垂眸看向尘文简,尘文简颔首行礼,她的目光便又顺势转向尘文简的衣襟,在那串花和尘云离身上停留少顷,眼底多出了一丝笑意。
“诗者,观万物更迭,岁月流转,成百闻百见,感其美丑,融己喜乐,乃是一种天人交感的文体。”女先生往前方走,拿着诗录的手负于身后,“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为师一时有感,给你们留一道题目,以此作诗,日落前交到我这里。”
尘云离抖抖翅膀,飞到尘文简肩上蹲下,又挪到他耳边问:“她不会看见我了吧?”
尘文简正待回答,就听女先生铿锵有力地吐出三个字:“花与蝶。”
尘云离僵住。
尘文简轻笑道:“是,她看见你了。”
尘云离:“……”
晨课结束,直到日落之前都是弟子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去藏书阁看书,可以找同窗一起研读,也可以寻先生请教问题。
尘文简自然选第一项,一散课就直奔藏书阁。
路上,尘云离问他:“尘文简,你现在可以上藏书阁几层?”
“我还未参加过考试,在下个月小考取得三甲之前,只能进一到三层。”尘文简转过一个小弯,熟练地拨开迎面而来的海棠花枝。
尘云离点点头:“那你带我把三层楼都逛一遍,我替你感应一下里面有没有和那道月中白影相关的书籍或者物品。”
“正有此意。”
藏书阁位于海棠花林深处,在花影拥簇下显得慵懒精致,直到进了门才知道楼内空间究竟多么广阔。
一到三楼是藏书最少的楼层,一半是书,还有一半是字画、古物摆件和盆栽。饶是如此,这三层加起来也足有一百个书架,每一个架子上都放着不下三百本书,称一句浩如烟海绝不过分。
“别人家的三千藏书是虚指,松风学宫到三千藏书却只是入门。”尘云离目瞪口呆,“不愧是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如何?”尘文简避开其他同窗,低声问道,“能感应到吗?”
被他提醒,尘云离连忙试了一下:“嗯……没什么感觉,可能是这里太大了。要不你沿着书架一个个走过去,那些字画摆件也都去‘路过’一下,这样我的感应会更清晰。”
“好。”
依他所言,尘文简装作找书的样子穿梭于书架之间,偶尔碰上好心的同窗询问,他也会礼貌地婉拒,尽量不使自己的举动太过扎眼。
尘文简就这么从一楼走到二楼,一无所获。
尘云离也不免有些焦躁:“这儿三千多本书还有那么多物件,不会真的一样和他有关的都没有吧?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这么神秘?”
“别急。”尘文简温柔安抚,比他有耐性得多,估计是在从前大浪淘沙般的搜寻里将定力练出来了,“再到三楼看看,若是没有,学宫中还有向弟子开放的藏珍楼,广纳天下奇物。实在不行,待小考过后,我们再往上面的楼层找,总能有所收获。”
他劝诫的话也是娓娓道来,抚平了尘云离内心的焦虑。
见他冷静下来,尘文简又笑道:“我本已做好了在这座藏书阁耗费一生的打算,如今有你相助,不知将来能省去多少功夫,我很高兴,你也莫要心急。”
“你心态真好。”尘云离笑着扑腾扑腾翅膀,“好吧,那我……”
他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这时,尘文简也已登上三楼,迎面就是一幅泼墨山水图,挂在两座书架之间。
“尘文简。”尘云离的声音有点恍惚,紧接着变成了狂喜:“快快快!往前走!看左边那个书架!”
尘文简从他的语气中悟出了什么,脚步瞬间加快:“你感应到了?”
“对,特别清晰,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随着他越走越近,尘云离的感应也越发强烈,“看书架第三排,左数第三本书!”
他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一把抽出了那本书,只见有些褪色的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字——《玉蔓江上,谪仙传奇》。
等会儿等会儿!这好像是……话本?
第075章 青简月光(四)
尘文简正反翻了个面后, 将书册递到尘云离面前,以眼神询问:就这?
尘云离闭眼再次感应,意识里一团金灿灿的光向外放射无数道光线, 其中一道就连接在这册近在咫尺的话本上, 根本不存在错认的余地。
“就是它!”尘云离理直气壮起来,“也没有人规定与历史人物挂钩的一定得是史书古画这种‘严肃’物件啊。”
“说的也是。”
尘文简握紧话本, 也不急着看,把三楼剩下的地方逛完,确认没有第二件相关物品, 才就近寻了一张窗下空桌, 坐下仔细研读。
尘云离落在翻开的纸张顶端,跟随他美玉般的手指,透过一列列陈旧的文字, 一窥故事中波澜壮阔的天地。
这是一个略显老套的故事, 从尘文简的角度看去,满纸皆是陈词滥调。但对于尘云离而言,情节虽不新颖, 却很精彩。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侠客,在那个天上掉块砖头,砸到十个人五个用剑,五个用刀的江湖里,他是个异类, 因为他的武器是弓。
不过和军队、战场上批量制造的弓箭不同, 他的弓立起来与自己一般高,弓弦以特殊材料鞣制, 据说完全拉开有百担之力,穿云裂日不在话下。
弓的上下两端打磨成锋利如刃的尖角, 和寻常刀剑一般也开了血槽,必要时还能拆卸当匕首用,锐利之处更胜普通武器铺里出售的那些。
在整个故事里,他的弓多数时候只做震慑用,往身前一放,敌人十分的胆能被吓去五分,之后只要抡起大弓,或砸或抽,或用两角的利刃杀敌,毫不费力。
明明是个弓兵,可他表现出来的战斗素养却跟近战差不多,力量更是大得恐怖,毕竟那么大一把弓,要抡起来砸人也不容易。
全书直到结局也没有提及侠客的姓名,只以“那位先生”代称,从他名震天下后隐居写起,结庐玉蔓江畔南山下,莳花弄草,种田栽树,不时帮上门求助的后辈支招解决麻烦,或者偶一出手再现绝代功夫。
作者文笔不错,剧情编排疏密有致,很适合下饭和闲时打发时间,但没有任何文学性、哲理性,恰恰是尘文简最不爱看的那一类书。
尘云离倒是挺喜欢的,见尘文简因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眉头紧皱,扑闪着翅膀拍了拍他的眉毛,说道:“别这样嘛,好歹是条线索。”
“线索在哪儿?”尘文简不解,“这似乎只是一部普通的话本,你……确定自己当真有识别与那人有关的物品的能力?”
“当然!我比你更想赶快找齐那人的生平,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糊弄你!”说着,尘云离忽然灵光一闪,扭身飞回话本,“翻开,帮我翻到开头介绍主角兵器的那一段。”
“你有发现了?”尘文简连忙照做。
“你是文化人,晦涩难懂的典籍读多了,难免养成透过文章表面含义去琢磨各种内涵、寓意的习惯。”一边说,尘云离一边踩到“弓”字上,“可是很多事情往往浮于表面,就像做谜语时一种常用常新的方法——谜底就在谜面上,简称灯下黑。”
他微微张开翅膀,落下的阴影如同为身下的“弓”字添了墨,尘文简眸光一动,霎时福至心灵。
诞育出简灵的竹简中有一句形容“月中白影”的话——踏雪履云,拉弓满弦。
“是因为它?”尘文简捧起尘云离,“你如何确定话本里的弓和竹简上的弓是同一把弓?”
尘云离反问:“那你又是怎么确认月中白影就是你一直追寻的人?”
窗外飘过一大团云,遮蔽了日光,也在尘文简眼底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不叫月中白影……他叫云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