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文简一张口,尘云离就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第一句话就给他整不会了。
“……他、他叫什么?”
“云停处,离恨短,少悲欢。他有一位追随者是千年前那个朝代的末代人皇,收集了很多他的资料,后来国破,付之一炬,唯独这句话随人皇的起居注留下,根据起居注中提到他的部分,世人推测他叫云离。”
尘云离默默蜷缩翅膀。
尘文简道:“起居注是记录帝王生前言行的史料,那位人皇的不全,大概遗失了十分之九,余下的两千字里,有一千字跟他有关。除去他的姓名,起居注中提到他喜着白衣,隐居的地方有万仞高峰,湍急飞瀑,风景甚美。人皇还收藏了一幅绘有他身影的画,画中只有一轮明月造境,他身在月中,踏雪履云,恍如谪仙。”
“倒是都和竹简的记录对上了。”
尘云离定了定神,赶紧接过话头:“照你的标准,话本里也有很多跟他有关的事物。”
尘文简从思绪中抽离,又恢复成原先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愿闻其详。”
“你看,主人公出场就在隐居,住在南山下,武功盖世。他种田的地方有泉水,泉眼在山顶,旁侧便是瀑布。他喜欢赏月,又跟竹简上记载的一样用弓,作者虽然没有明说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每回写到他的着装时都是用的白衣、白衫、白袍这种字眼——这对应的也不少了吧?”
尘文简一边听,一边倒回去重看剧情,方才看时不放在心上的细节倒是都和他说的对上了,再一比对竹简内容和已知的信息,这话本还真像是以“云离”的生平为蓝本二次创作的故事。
“真的有人会把他的人生改编成话本故事吗?”尘文简喃喃自问。
“为什么不呢?”尘云离见怪不怪,他以前也混过同人圈子,对这种操作再熟悉不过。
“你到外面听听那些市井奇闻,还有野史杂谈奇幻故事,哪一个不是由口口相传的古人事迹演变而来?再说了,你对那……那人的了解也是通过各方不明确的依据交叉比对判断出来的,那些资料和这部话本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尘文简欣然一笑,有种豁然开朗的畅快,“多谢。”
“诶,先别忙着谢。”尘云离打住,“话本故事多以杜撰为主,这里面可信的部分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们最好是找到话本作者,向他确认主人公的原型,以及里面涉及到的信息从何而来。”
“正有此意。”尘文简向他伸出手指,待他飞上来,才抱着书起身,“藏书阁里每一本书都明确记录着出处,即使是捐赠或者购买也会有精确的来源,三楼有本楼藏书的名录,一查便知。”
说话间,尘文简大步流星地走到某个藏品台前,上面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是他口中的《藏书名录》。
根据话本放置的书架编号,他很快找到了相关登记:
《玉蔓江上,谪仙传奇》(残本)为百年前书院一位学子偶然所著,尚未完本,作者便已病故,当代院长念其情节多用史笔,且颇有意趣,故收藏于此,以供弟子聊解乏闷。
“百年前的书?没写完作者就去世了?情节还多用史笔?”尘云离震撼三连,“线索断的是干干净净啊!”
“也不是,还是有收获的。”尘文简却不气馁,笑着点了点“史笔”二字。
尘云离反应过来:“哦,史笔啊……那就说明故事里有很多情节是真的?”
“嗯,不过我很好奇,话本作者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云离的史料?难道……”尘文简说着,仰头望向上面的楼层。
“看来你想要的史料真有可能在三楼以上。”尘云离替他说完后面的半截,“努力吧年轻人,为了你的……咳,下个月的小考争取考进前三名!”
尘文简一压眉眼,沉声道:“不止小考,每一次书院考试我都必须拿到三甲名次,并且在通过学试之后还要留在书院授课。如果这里都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即便有你相助,在外面寻找,也与大海捞针无异。”
“那你就去快温习功课吧,我陪你。”尘云离笑眯眯说完,飞到了话本封面上,“你负责读书,我负责再看一遍这个故事!看能不能再挖掘出新的线索!”
尘文简笑了笑,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捧着书往回走。一缕日光从封面的书名上滑过,不知为何让他顿了一下脚步。
“这书名……起得似乎不大贴切。”他摸了摸那几个字,“玉蔓江上,谪仙传奇……为什么不是玉蔓江畔?”
“你也太抠字眼了吧?书都没写完,说不定名字也是随便一起呢?”尘云离不以为意地道。
“是这样吗?”尘文简方才没有深究,如今细思起来,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这个故事脉络清晰,却好似少了一条枝蔓。主角为何会隐居在玉蔓江畔?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而且,书中完全没有提及和他的过往有关的任何事物,他隐居在此,来找他的也只有一些不成器的江湖后辈,却没有他的朋友或是亲人……”
“别念了。”尘云离无奈,“你这些问题的答案名录上不都写着吗?尚未完本,作者便已病故,说不定这些都是后面作者没来得及写的内容呢?”
“话本创作,确实有先写当下、未来,再提过去的手法,可为了上下文连贯,作者势必会在已经写完的剧情里埋下伏笔。这本书里有哪怕一句相关的伏笔吗?”尘文简问。
尘云离一时无言,忽的想起名录上标注的那两个字:“对了,这是残本!残本的意思不是作者没写完,而是本来内容收录得就不完整,是吗?”
“是。”尘文简垂眸沉思片刻,忽然一笑,“有人专门剔除了文中关于他过去的伏笔,看来这些伏笔很关键,可能藏着不能见天日的东西。简灵,你真是为我找到了一个宝藏。”
“现在你总不会怀疑我的能力了吧?”尘云离骄傲地扬了扬翅膀。
“自然,方才是我一叶障目了。”尘文简点点他的触角,随口又问,“对了,之前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我总不好一直唤你简灵。你刚诞生不久,可有名字?”
尘云离的翅膀僵在半空。
呃……他该回答有还是没有呢?
第076章 青简月光(五)
“我……当然有名字啊!”尘云离没有纠结太久, “我姓尘。”
“好巧,与我同姓。”尘文简微笑,“姓有了, 名呢?”
“暂且保密!”尘云离绕着他飞了一圈, 他的目光也追随着打转,“简灵的名字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我们还不熟,以后再说。”
尘文简向他伸手,食指微微抬起, 他便乖觉地落了上去。
“这叫不熟?”尘文简反问。
尘云离折起半边翅膀做叉腰状, 另半边翅膀一挥:“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顶多算同路人,就是不熟。”
他诡辩得理直气壮, 尘文简只能摇头一笑:“好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走到桌边,手里不知何时拿上了好几本厚厚的书籍, 诗文经论皆有。
他跪坐下来,先帮尘云离把话本摊开放到靠窗靠光的一侧,再将懒得动的蝴蝶搁上去,才把自己要看的书放下。
藏书阁内的桌子上都备有文房四宝,倒是为囊中羞涩和尘文简这种临时起意的学子省了不少事。
尘云离专心看话本, 尘文简认真温习功课, 互不打扰,也互相陪伴。
藏书阁内静悄悄的, 微风声、翻书声、落笔声轻悄起伏,使人静心恬然。
恍惚间大半日过去, 尘云离把话本看了两遍,又趴在书香里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掌灯时分。
尘文简不在身边,约莫是找先生交写诗作业去了,楼梯方向回荡着上上下下的脚步声,是杂役在给每一层点灯。
尘云离飞上半空翻滚两圈,抻了抻筋骨,见靠近书桌这边多了两盏挂灯,便好奇地飞过去查看。
灯笼用厚厚的木材做骨架,以玻璃做罩子,顶上开口,内中点高而粗的黄烛,火光又大又亮,还不惧风吹,不容易走水。
玻璃罩子也不是纯色的,上面镌刻细细的纹路,随光线晃动而流转。
尘云离正想再凑近一点看清具体的图案,一只手便挡在他和灯笼之间,并一把将他捞了过去。
“你是蝴蝶……不,你是简灵,不要学飞蛾扑火的做派。”尘文简无奈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谁要扑火。”尘云离白他一眼,“我是想看灯笼罩子上的花纹是什么样的。”
“花纹?”尘文简摘下灯笼,凑近了仔仔细细观察一圈,“玻璃罩上并无纹路,是烛光太亮晃了眼睛,让你看错了吗?”
“你看不见吗?”
尘云离挣脱他虚拢的手指飞近灯笼,翅尖指着近在咫尺的花纹:“看,这里,这里不就一大片吗?”
尘文简的回应是一个茫然且疑惑的眼神。
一蝶一人对视几秒,尘文简提着灯笼回到书桌后坐下,重新研墨,铺纸。
“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但我确实看不到上面的花纹。这样吧,你若是好奇,便把你看见的画下来,或许我知道那些图案是什么。”
尘云离本想说不用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加上二倍速研好的墨,又把话咽了回去。
“行,我努力还原,不过不能保证画得完全一样。”
“嗯,画个大概就好。”
尘云离飞向砚台,抱起最小的一支毛笔蘸墨,在纸上笨拙而迟缓地留下一条条歪扭的线条。
中途管事的上来提醒尘文简藏书阁快关门了,让他尽快离开,尘文简侧身挡住尘云离,寻了个借口敷衍过去,为他又争取了一些时间。
终于,在管事第二次上来催促之前,尘云离画完了,“啪嗒”一下丢下毛笔,趴在尘文简手背上累得两根触角都蔫了。
“走吧,回去再看。”
尘文简折起纸张小心地揣进袖兜,将灯笼、笔墨归位,便拢着尘云离快步下楼。
踏上楼梯的那一瞬间,尘云离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电击般的刺痛感令他往上一弹,又因为没力气起飞而跌回原位。
“怎么了?”尘文简下意识蜷起指节,将他护在掌心,低声地问,“累得抽筋了?”
“不是,我好像感应到跟云……离有关的东西了,在楼上。”尘云离屈起翅膀挠挠头,“这次的感觉和上次不同,来得突兀且强烈,估计是有明确指向的,不是话本子这种需要靠推测和交叉比对才能得出结果的不确定物品。”
尘文简顿了顿脚步,旋即加快速度,赶在管事过来催促之前迈出藏书阁。
“这是好事。”将尘云离托到唇边,他轻声道,“辛苦了。”
尘云离摆动触角,被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蹭得发痒。
“不用客气。”他不以为意的一挥翅膀,“咱们目的一致,这对你是好事,对我也是。”
尘文简弯了弯眼睛。
……
回到家中,尘文简仔细辨认尘云离画下的灯笼上的图案,虽然没有认出是做什么用的,却给他提供了出处。
“前朝有一位观星术士,名叫白渊,他耗费二十年时间绘制了一份星图,根据星图推断出某些不存在星辰的位置本该有星辰,并在之后的三十年中发现了这些星辰的出现规律——它们不是不存在,而是只在特定年份的特定月份,甚至特定节气现世。”
尘文简提着灯笼走向寒泉,一手端着一叠十五个碗,另一手举着一双筷子。
“你画出的那些花纹,就是将星图内的这些特殊星辰连成线后的图案,之所以刻在藏书阁的灯笼上,或许是想表达学无止境,必须不断汲取知识,推陈出新的寓意吧。”
“那为什么我能看到,你却看不到?是只有你看不到,还是所有人都看不到?”尘云离蹲在他头顶疑惑地问。
“可能……灯笼上的花纹是用特殊颜料绘制上去的吧。”
“不是哦,那是刻的。”
“那我便不清楚了。”尘文简蹲在泉畔,伸出筷子夹向一朵野花,“只要于我等弟子无害,随它是什么吧。”
“也对。”
尘云离赞同他的说法,点点头,一低眼就看见他夹住野花的花瓣,将其凑到碗口。
“你在做什么?”
“接露水。”尘文简道,“你不是想尝试各种花卉上的露水吗?正巧这里有十多种野花,入夜后花心皆有露珠,我想在入睡之前每种都接一点给你尝尝,你便不用费力在花丛中钻来钻去了。”
没想到他连自己随口胡诌的一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尘云离眨眨眼,既有些高兴,又不免难过。
即使数据一次又一次重置,记忆一遍又一遍清空,尘文简待他永远是特别的。特别到系统为他衍生一个白月光,名字都得是“云离”。
尘云离已经能猜到自己的第二轮任务是什么了,那个叫“云离”的白月光大概率就是自己。
系统没有给这个世界的尘文简编造痛苦的身世与过往,肯定会在他的感情上作妖,无论走哪种路数,一个诛心绝对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