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菱又去问了医生。
可医生只是摇头道:“他自己不愿意,外人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要打开紧闭的蚌壳,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它自己从内打开,二是人为从外撬开。显然,第一种方法行不通,那就等什么时候有了强过他的向导,直接试试第二种好了。”
宋菱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抗拒啊,招聘向导做疗愈的事情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甚至罗列了几条筛选标准,看上去非常配合。”
医生解释道:“表象配合不代表里象也能配合,他同意是因为这是正确做法,他抵制是因为他内心并不情愿。而在向哨关系里,一旦有一方心有抵触,链接就建立不起来了。”
普通人其实很难理解“表里不一”对哨兵和向导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普通人而言,内心不情愿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大部分人都是靠理智来控制自己的。好比不愿意上班,但理智还是会控制你起床,再不情愿也不会耽误正事。
但向哨关系里的不情愿,并不是能靠意志就能控制的,反应在普通人身上时,更像是那句直白的“没感觉,硬不起来”。
作为主治医生,他很想让患者好起来,但他同时也是一位向导,所以也能体会姚湛空内心的感觉。
他劝诫道:“向哨匹配成功的概率比遇见真爱还要低,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强求,因为强行逼迫自己接受新向导可能会导致哨兵生理性厌恶,那时候才是真的没救了。”
“但这位先生毕竟是S级哨兵,有一定的自愈能力,所以短时间内可以不接受向导的治疗。但为了自己的生命着想,还是建议他在彻底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之前,适当远离上一位向导所带来的情感刺激。如果实在做不到,可以联系军方,试试它们那里的记忆封闭手术,虽然有一定副作用,但比精神封闭只能等死要好。”
宋菱心下一颤,想也不想就否决了,“不行,他不能忘了少爷!”
医生好意规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生活的。”
再者,宋菱也不像是能代替那位哨兵做出决定的人。
不过这句话医生并没有说,他只是尽了自己告知病人病情,并提供医疗建议的本分。
余下的,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宋菱失魂落魄地走向病房,看向姚湛空的视线里满是犹豫。
因为在她的预想里,如果被姚湛空知道还有所谓的“记忆封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忘了少爷的。
而病房里的姚湛空正在查看一段视频。
视频界面模糊而老旧,隐隐能从建筑风格中辨认出那是一段来自国外的街道监控。
宋菱进入病房时,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电脑,淡声道:“怎么这副表情?”
反正她说与不说,姚湛空也是早晚会知道的,如果被他知道自己刻意隐瞒,好不容易博来的信任,或将又是一场空。
宋菱咬了咬牙,还是将医生的话尽数转达给了姚湛空。
可姚湛空却没什么反应,他只平静一声“知道了”,就没了下文。
宋菱试探道:“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姚湛空的视线垂落在身前的笔记本电脑上,像是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一样,淡道:“不必,你先回公司吧。”
病房门被拉开又被轻轻阖上。
宋菱一走,整个房间就只剩姚湛空一个人了。
他再次打开膝上的笔记本电脑,一帧一帧地查看着这段仅有十五秒的视频。
视频中有个男人,戴着包住整个头的面巾,仅露出一双眼睛。
姚湛空拉出另一张由警署传来的照片,将两张照片反复投入人像识别软件,经过无数次试验后,终于显示出一行绿色:
人像识别成功,比对重合度:47%。
47%的重合率。
基本已经能断定是同一个人了。
姚湛空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上了眼睛。
越查,他就越体会到这其中的水有多深,那不是如今的他所能抗衡的存在。
如果想为宋磬声报仇,他必须要往下走,必须要站在足以撼动氏族的位置上,才能将所有的参与者推入地狱。
而在达到目的之前,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活下去。
第041章
姚湛空上了山, 再次回到坟墓前,手里拎着瓶未拆封的酒。
初晨的微风格外清新,偶尔吹过人脸也轻柔的像是抚摸。在姚湛空的记忆里, 能和温柔挂上边的人只有宋磬声, 所以在这样柔和的风里,他所想起的也只有宋磬声。
他和宋磬声第一次见面的地点, 其实并不是宋宅,而是他所在的福利院。
那年, 他八岁, 刚到福利院。
宋磬声五岁, 是跟着父亲来福利院做慈善的。
宋家的落魄不仅在于掌权人宋汉章的固步自封, 更多原因其实在于宋家这辈没什么出众的人才。
宋磬声的父亲宋汉铭文不成武不就,企业管理更是一塌糊涂,但为了有个体面的身份, 只好投身公益事业, 给自己戴上了“慈善家”的称号。
合照的时候,全福利院的小孩都要露面, 长相最出众的孩子还可以换上过节时才能穿的服装,站在最前面拉横幅。
姚湛空就是被选中的孩子之一。
储藏室里有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着各种码数的白衬衫和黑裤子,数量不多, 勉强可以应付一次合照所需的数量。
被选中的三十个孩子兴奋得像是要过年。
他们在难得的热水里洗了个畅快舒适的澡, 又在大箱子里挑选着适合自己的衣服。而最令他们期待的是, 到了明天,他们将会和城里来的大人物一起在餐桌上吃大餐。
执教老师拿着教条在桌上敲打, 不住地怒斥着动作过于粗鲁的孩子们:“小心点!弄脏或者弄坏衣服,都要挨鞭子关禁闭!”
挨鞭子不算什么, 这里的孩子哪个没挨过打。可关禁闭不行,关了禁闭就没饭吃,对这群半大孩子来说,饿肚子才是最要命的惩罚。
饿到极致,他们都恨不得把自己给啃了。
孩子们放缓动作,小心地挑选着适合自己的衣物,尽量将自己打扮得好一些,好对得起上流人士每年砸下的大笔金钱。
姚湛空姿容出众,刚来就凭借外貌获得了站在最前排拉横幅的位置,这也是穿得最好,最受瞩目的位置。
他带着白手套,手里拉着长长的感谢条幅,上面红底白字写着一行感谢词:“感谢顾慧珍女士对我院奉献的三百万元爱心。”
姚湛空脸上带笑,眼神冷漠。
他扫过横幅上那“三百万”的字标,在心底估算着这笔钱能不能让他们过个暖冬。
一百万是要分给牵头搭桥的那位姓宋的“慈善家”的;另一百万是要打点给各处达官显贵的;剩下一百万里院长和副院长会分去八十万;剩下二十万,一半是福利院里各种小领导的分红,另一半不仅包括院里的各种生活开支,还包括孩子们的各种开销。
三百万的捐赠,真正落在孩子们头上的最多不超过五万,但这六十比一的比例,透露给其它同行,估计还能换来一句“有点良心” 的称赞。
吃了饭,合了照,散了场,就到了大人们分钱,小孩们干架的时候了。
姚湛空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孩子架起,他们胳膊瘦得像麻秆,可这细麻秆却像是铁铸的,又硬又有力,姚湛空被迫张开躯干,柔软的腹部迎面就是一锤重击。
他的身体因剧痛而蜷缩,可四肢被钳制,几次躬身都被迫拉直身体。
“你不是很牛吗?你不是很讨人喜欢吗?你不是刚来就抢了我的风头,站到了第一排吗?”
一句一拳,三个问句出口,姚湛空已经直不起腰了。
他头颅垂落,阴鸷而狠毒的视线却自浓密的眼睫下迸射,被他盯着的人心下一颤,差点控制不住倒退一步,可为了强撑住面子与气势,他夸张地大笑道:“看看,你们看他的眼神,哈哈哈,这小子是不是还想反抗啊?”
他一边笑,一边捏紧了拳头,想一拳将他揍倒,暂时中止这场令他心里发毛的对视。
可他这一拳到底还是没能挥下去。
“你们在欺负他吗?”软糯的童声自姚湛空身后响起,身穿白色西装的小男孩精致的像是油画里走出来的天使,他轻轻皱着眉头,一脸不赞同道:“打人是不对的,你们的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
五岁的宋磬声已经在大环境的耳濡目染下学到了不少,他不去询问那些没有掌事权的孩子,而将问题直接甩向身后说得上话的老师:“童老师,您没有教过他们吗?”
宋磬声面前轻声细语、笑容像花一样灿烂的老师,在孩子们眼里却是拿着执教鞭、一鞭一条血痕的魔鬼。
童老师脸色惨白,生怕眼前金枝玉叶的小少爷向他父亲乱说,他狠狠瞪向那几个吓傻到忘了松开姚湛空的男孩,低声呵斥道:“玩闹也要有个分寸,还不快把人放开!”
他面向宋磬声时,又迅速换了副面孔,巧言轻声道:“福利院里没什么玩具,孩子们精力又旺盛,打打闹闹发泄精力的时候没注意分寸。是他们不对,我一定教训他们。”
“不是的童老师,”宋磬声并没有被他糊弄过去,他认真反驳道:“您是老师,如果连您也将打人定义为玩闹,他们更觉得这只是小事了。”
童老师心里的怒火简直要翻天了。
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只要不闹出大事,他也懒得管,可什么仇怨不能放明天?非在投资人和贵族都在场的时候闹?
他强撑着笑脸,很想将这件事从宋磬声记忆里抹去,他问道:“那少爷您想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此时的宋磬声倒是真的有了五岁小孩的样子,他认真地看着童老师,明亮而澄澈的杏眼里满是信任,“您才是老师,您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我听您的。”
童老师愣住了。
他被人叫了十几年的“童老师”,但在所有人眼里,“童老师”不过是个称呼而已,谁也没真的把他当作老师。
他心情复杂,一时间甚至忘了该怎么回话,沉默片刻后才道:“那麻烦少爷您在这里等一等,我先带他们去禁闭室,等惩罚时间过了,我会好好教育他们的。”
宋磬声点了点头,目送童老师将那几个打人的孩子带走。
也是这时,姚湛空才转头看到了宋磬声。
早在合照的时候他就见过这个孩子。
他被合照中心的男人抱在怀里,在一众闪光灯下镇定地望着镜头微笑,他的笑容好看但虚假,像尊设定好程序但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瓷娃娃踌躇着站在原地,一副想靠近又不敢的样子,怯生生地问他:“你还好吗?”
他很想回他一个客气的笑容,再向他说一句“我很好”。可他实在太痛了,痛到连脸上的表情都控制不好,更别提和他说几句话了。
“看来很不好。”
瓷娃娃小声叹气,随后走到他身边,往他衣兜里塞了一颗糖,既没问他为什么挨打,也没谴责那群人对他实施的暴行,他只是说了句与年龄不符却很有道理的话,“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就不要做出风头的事情了,不然很容易挨打的。”
“如果,我非要出风头呢?”
他太漂亮了,漂亮到让姚湛空被生活磨损到不剩几滴的好胜心都冒出了头,他格外不想被眼前的瓷娃娃看扁。
他迎着宋磬声因惊讶而微张的眼眸,重复道:“如果我不甘心居于人下,不甘心伏低做小,宁愿挨揍也要拔尖冒头呢?”
说完这句逞强的话他就后悔了。
他怕眼前的瓷娃娃生气,或是觉得他活该被揍。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呢?没能力保护自己还硬要出风头,可不就是活该吗?
可瓷娃娃却在惊讶后微微一笑,道:“那也可以呀。机会是留给能被看到的人的,无论你怎么选择,只要你不后悔就可以啦。”
他小大人似得拍了拍姚湛空的肩膀,道:“你要加油哦!”
这简直不像五岁孩子能说出口的话。
姚湛空神情复杂,低声道:“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