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磬声伏趴在姚湛空身后, 只听耳边风声簌簌,眼前的风景迅速向后掠去。
他将头低下,埋进它的毛发里, 风声便离他远了, 鼻尖尽是属于姚湛空身上好闻的气息。
姚湛空顾及着身后的人,处处以安全妥帖为先, 可即便如此,步行七八小时的路程也缩短到了一小时。
而岛中心的湖, 便是它被称作黄金岛的缘故, 因为这湖里的水真的比金子还要珍贵。
黑色的狐狸缓步走入湖心, 幽深如碧的潭水随着它的动作泛起幽波, 谭水中含有一种独特的能量,正随着荡漾的水波洗涤着姚湛空的兽体。
大自然很少孕育出含带治疗效果的生命之谭,泽罗尔岛的岛心湖便是水蓝星上仅有三潭的治愈谭之一。
可惜, 这种泉水的疗效只针对高等级的哨兵。
宋磬声蹲在谭边, 抬手撩起一捧水,透明澄澈的水流顺着指缝淅沥沥地往下落, 看上去与普通的泉水没什么两样。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抬头去看姚湛空,却发现谭面平静如镜,竟是一根狐狸毛都看不到了。
宋磬声一惊, 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却听“哗啦”一声, 人形的姚湛空自谭底游了上来。
他在离岸最近的深水区泡着,潭水晃动间, 线条流畅的肩颈若隐若现,“潭水不深, 想来泡一泡吗?或许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宋磬声露出无害的笑容,婉拒了姚湛空的提议,“我不太喜欢下水。”
一般人哪怕不喜欢下水,在面对三大圣潭之一的泽罗尔潭时也会心动,即便没法获得好处,但能在比金子还珍贵的水里游一圈也算是种体验。
宋磬声没理由拒绝。
除非,他怕水。
可他为什么会怕水?
是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遭遇了什么?还是他如今的状态不能碰水?
应该不是后者,毕竟他洗澡洗漱都很正常。
姚湛空大脑转得飞快,他瞬间回忆起昨夜在海岸边时,宋磬声那不耐又烦躁的眼神。
姚湛空眼含深思地望了他一眼,心里已经得出了答案:他一定是在湖海之类的水域里留下过阴影。
宋磬声前十八年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度过的,况且他那么喜欢游泳,自然不可能是以前落下的毛病。
再结合宋磬声尸检报告上的内容,那句“肺部进水”忽然就有了具象的答案。
尽管他在第一时间就强行截断了回忆,可经年累积的暗疮却依然被牵动,姚湛空闷哼一声,身体像是遭受电击一样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他脸色变化十分明显,加之人在水里,本就重心不稳,这一抽搐彻底沉了湖,几个气泡涌出,人已经被水淹没了。
“阿湛!”
宋磬声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快步靠近湖边,难掩焦急地望着湖面,再次喊了一声:“阿湛……”
与他表现出的焦灼不同,此时的宋磬声冷静到超乎他自己的预料,他迅速判断起眼前的局势,同时向系统寻求建议,“救还是不救?”
如果救,或许会将完成任务的机会白白葬送。
可姚湛空作为天命之子,有很大概率能平安躲过这次危机。如果不救,等姚湛空活下来,一定会对他生出嫌心,影响他们后续的关系。
况且一次溺水,真的有可能杀了他吗?
而且,作为S级哨兵,他真的会这么轻易就溺水吗?如果是在演戏,目的是什么?通过逼他下水来试探他到底会不会游泳,从而判断他是不是宋磬声?
不过瞬间,宋磬声的脑子里已经划过数种可能,系统还没想清楚,他已经有了答案。
几声“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他脱掉上衣快步走向水中,水刚没过胸膛,他就扎入其中,像尾灵动的人鱼一样摆腿冲向姚湛空。
幽深的寒潭中,姚湛空的身影十分模糊,要不是他后背的兽魂正间断性的散发着淡光,他压根看不到姚湛空在哪。
看这一动不动的身影,姚湛空应该是昏迷无疑。宋磬声从他背后靠近,左手从他左腋下穿过,拉住他的右手,将人翻转至正面,随后带着他奋力向上游去。
只是他在水里越久,死时经历酷刑的记忆就越清晰,它们像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样从谭底升起,紧紧扯住了他不断上浮的身体。
宋磬声有点蹬不动腿了。
他望着水潭上昏暗的天,甚至产生了一种那里漂浮着几个人脸的错觉。
他们手里拿着长桨,狞笑着不断拍打水面,他一露面就被人用桨按住脑袋下压,逼着他往水底沉去,反反复复,直到他体力耗尽,再也支撑不住地往下沉去,才被人拉着腰间的绳子扯回了船上。
“说不说!”
有人逼问他,紧箍着他的头不让他闭眼,可他已经意识不清了,甚至连他们在问什么也没听清。
宋磬声虚弱地蹬了下腿,想摆脱纠缠着自己的噩梦,可窒息的感觉太过强烈,强烈到哪怕此时的他不用呼吸,也像被迫窒息一样痛苦。
可他手里还有个姚湛空呢。
他不能……不能让他死……
意识模糊间,他忘了一切,以为自己依然在十八岁那天,为了保护挚爱的朋友,宁死也不愿说出他们的下落。
可他已经没力气了。
宋磬声恍惚地松开了手里的姚湛空,跟着他一起往下沉去。
系统难得保持了冷静,它注视着眼前这一幕,并没有多慌张。
落水和坠崖不一样,宋磬声若是坠崖,他的身体一定会碎裂。但溺水是死于窒息,好在宋磬声并不需要呼吸,就算沉下去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可姚湛空不一样。
就算是S级哨兵,他也依然是肉I体凡胎,即便能屏吸数分钟,但他溺水后依然会死。
左右宿主已经尽了力,姚湛空是死是活,都看他运气了。
两道身影一先一后向水底沉去,就在系统绷紧神经测算姚湛空是否到了极限时,深水处的身影骤然变化,不过瞬间,就从人身变成了兽形。
它四肢一划,一个呼吸的功夫就靠近了宋磬声,九尾中的三尾合拢成坚固而柔软的牢笼,将宋磬声安全的保护在内。
随后狐身一动,以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迅速向水面游去。
“哗啦”一声,水面炸开,巨狐腾空一跃,瞬间已至岸边,而它身后的尾巴也已经散开,将里头的人轻轻放在了草地上。
“声声!”
狐身不方便,姚湛空匆忙化形,可连续多次的转换让他本就脆弱的兽魂再添新伤,当他一脸慌乱地伸手去按压宋磬声的腹部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依然保持着狐爪的模样。
姚湛空心里一沉,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已经极其糟糕,可比起关注自己,他更在意躺在草地上昏迷不醒的宋磬声。
姚湛空将半狐半人的手探向宋磬声鼻息,刚要俯身去按他心肺,就见他侧过脸咳出了一口水,迷蒙中带着水雾的眼睛也随之睁开。
“声声!”
姚湛空欣喜若狂,一把将人搂起,轻轻拍抚着他的背,焦急又关切:“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呛水了吗?还能说话吗?”
姚湛空很少失态,更少在人前失态。
如果只按活着的时候算,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姚湛空,这样撕下伪装,彻底抛开所有体面的姚湛空。
这很不对劲。
他再怎么在意“宋念生”,也绝不可能为了个几面之缘的人,像被下了降头一样慌乱到不顾自身。
宋磬声的意识还散乱着,可这点意识已经足够他将姚湛空前后所有的变化串联到一起。
有些事就是这样,只要你找到了疑点,就像从一团乱麻里牵出了线头,伸手一拉,便能看见清晰的答案。
“阿湛,”宋磬声缓缓抬手,精准地捏住了姚湛空的狐耳,脸上露出一个虚弱且带着病气的笑容,他轻声问道:“你怎么变成九条尾巴了?”
姚湛空猛地怔住,不敢深想他话中的含义,却又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的身份。
“声声……”他迟疑地念出宋磬声的名字,倒也没忘先问他的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宋磬声轻声回答,手却一直没离开姚湛空的狐耳,他作势要起,就被眼前人先一步揽住腰背撑了起来。
宋磬声顺着姚湛空的力道趴进他怀里,空出来的那只手动作自然地摸向他的尾巴。
尾巴根太敏感了,可姚湛空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惊喜里,因为不敢确信,所以像傻了一样动也不动的由他抚摸自己的尾部。
“一条,两条,三条……”
姚湛空已经变成了人身,他的九条狐尾也相应变小,变得没那么可怕,反倒十分可爱。
宋磬声轻声道:“阿湛现在有九条尾巴了呀。”
姚湛空屏息凝神,一句也不敢多问,生怕这一切都是自己虚妄的臆想。
但很快,宋磬声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猜想,他说:“以前,阿湛只有一条尾巴呢。”
姚湛空浑身一颤,即便早已确定他的身份,可这与他亲自承认完全是两码事。
他被心底狂涌而上的情绪冲击到头昏脑胀,眼前甚至像蒙了一层透明的雾,连近在咫尺的宋磬声的脸也看不清了。
他颤抖着声音,终于再一次问出那句:“声声……是你吗?”
“哭什么。”宋磬声窝在他怀里,伸手擦去他眼里的泪水,坦然问道:“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姚湛空喉头涌动,一腔酸涩直冲心肺,又经血脉流窜全身,一时间他连手都软到无法环抱住怀里的人。
他含泪带笑,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喜悦砸中,又像是被无尽的痛苦冲击到癫狂。他不答只笑,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像雨一样砸在宋磬声赤I裸的胸前。
“对不起。”他哭着拥住他,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对不起,没能第一眼就认出你,还那样对待你。”
“对不起,没能把你带在身边,还让你去和佣人们住在一起。”
“对不起……”他哭到浑身都在颤抖,哭声里藏着压抑了六年的悲恸与绝望,“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宋磬声被他哭到心尖发颤,丝丝缕缕的酸涩在他心尖凝成一滴冰冷的泪,流经早已没有温度的肺腑,从他干涩的眼眶涌出。
“那不是你的错。”
他轻轻回抱住姚湛空。
是非对错,早已在生死面前淡去了。
他已经选错了一次,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让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了。
所以,阿湛,别向我道歉。
现在的我,早已没了原谅你的能力。
第054章
为了止住身体内部的撕裂感, 姚湛空只能再一次下水,这次倒没往深水区走,只在离岸不远处挑了个地方。
这处的水域不深不浅, 坐着的时候, 水流刚能没过他的胸膛,宋磬声自然也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