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的傻子。
阿轩没能从震惊中挣脱,他不明白僧人这样跪拜的意义,又要去到何地,承受可以规避的苦难是愚昧,为什么要主动选择成为愚昧的人。晏山说僧人心中的信仰支撑他去到任何地方,即使信仰只是虚无,最终无法让人获得幸福和平安,但那是他们常人无法理解的一种力量,况且我们又如何定义他们心中的意义。
晏山拍过一支短片,在去拉萨的路上遇见朝圣的队伍,他们手上绑住皮革和木板,趴下的姿势像一条在陆地上挣扎的鱼,再用全身的力量撑着站起来,每人额头上挂一颗紫葡萄似的硬茧,队伍里甚至有几岁的小孩,远处看他们不过是十几个干瘦的泥人,焦炭似的脸上唯有牙齿净白。
静止不动的佛像在远处等待,不知能否真的感受到他们义无反顾的虔诚。抵达拉萨是他们的执念和归宿。路途中风雪交加,如果死亡呢?晏山问过。一个藏民无所谓地说,那就死吧。他的眼里除了信仰还剩下什么?晏山再也看不到。
阿轩说:“这太愚蠢了,我没办法理解。”
可以永远无法理解,但不要嘲弄。晏山对阿轩说,我们不得不承认,自认聪明的人看藏民朝圣总有侥幸的心情,因为聪明人断不会踏上这段艰苦的旅程,因此更加珍爱自己的理智。
寺庙前面是烧香拜佛的地方,老余在后院等待他们吃斋饭,饭堂寂静,一人一碗杂粮饭,再用盘子盛素食,虽不见荤腥,味道竟十分不错,只是吃饭时不能讲话,把阿轩憋惨,出来还要用山里冷冽的泉水洗碗,搓得手指像十根胡萝卜条,阿轩说不会之后手生冻疮吧。
在寺庙借宿一天,帮忙扫地劈柴,干完活就跟随师傅禅修,静坐好几个小时,晏山一度以为自己就要升天。
晚上睡大通铺,山里的静是喧闹的静,风拍打树叶哗哗乱响,晏山的右手叠在左手上,放在胸前,姿势规矩地放空。阿轩呼噜扯得一声更比一声高亢,误入一片施工现场。修行半天,可惜晏山觉得自己什么也悟不到,思维还是那么飘散,师傅告知他要跟随本心,可是说比做容易太多,何况他连本心的方向都分不清。
隔天早上用过斋饭后下山,几人都把修行看作渡劫,发誓以后不要来吃苦,忆苦思甜都是打压。阿轩说他现在有点佩服朝圣的僧人,能一路走去拉萨的话,人生也没有什么事他们不能做到。
下山路上,小隐说之前看错阿轩,以为他是个腼腆的男生,结果他并非腼腆,而是矫情,那么一点下山的路都要唧唧歪歪半天,一路还不断问需要多久。小隐黑着脸要来踹阿轩的屁股,阿轩尖声叫说两岸人民的友谊你不要了啊!赶忙跑了,速度之快,于是小隐很欣慰地点头,说孺子可教也。
晏山在古城门边看见隋辛驰在白墙上画画,让老余停了车,说你们先回吧,我找隋辛驰。小隐说你怎么每次见着隋辛驰就走不动道,他是什么景观吗?晏山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景观,下次你找他说话我收你钱啊。
隋辛驰坐在伸缩梯上,脚边摆满了各种颜料,腰间围一块黑色的皮质围裙,手腕慢慢地摆动着。他瞧见晏山朝这边走来,便举着笔刷侧过身来,问:“修行结束了?”
“嗯,不适合我,简直没办法心静。”晏山说,“这墙能随便在上面画画?”
“政府找我做墙绘。要求体现传统文化,不能太新潮。”
“你业务也太广了,还帮政府做墙绘,新时代好青年啊。好青年,你画的这是什么?”
隋辛驰说他画的是大傩十二兽,十二兽分别要吃十一种鬼疫。世间的疫鬼如果碰到十二兽,就会被掏心、挖肺、抽筋、扒皮,然后吃掉。十二兽的相貌都狰狞凶残,但正因如此,疫鬼十分惧怕它们,只要它们一出现,疫鬼都会望风而逃。
晏山想起Light Scar里的墙绘,也难怪政府会找来隋辛驰,他画出的墙绘那么漂亮,好像笔下的事物不是静止的,而是活着的,会跃出墙来变立体。
“你一个人画得完?”
“温小妮她们有空会来帮我。”
晏山坐在旁边的竹凳上,仰着头看隋辛驰手中的笔刷变换不同方向,逐渐勾勒出一只兽的模样,隋辛驰说这只画的是穷奇,晏山听过穷奇,四大凶兽的一只,隋辛驰给他介绍其它十一只,那就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看来隋辛驰为了画十二兽,查过不少资料。
晏山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对隋辛驰说起上山时看见一个正在朝圣的僧人,他或许才开始踏上去往拉萨的旅程,又讲到他拍摄过的那支朝圣队伍,男女老少皆有,和晏山一同去往拉萨的同伴把朝圣看作猎奇,他们同情这些藏民。那期视频发出去,底下评论也吵得不可开交。
晏山说其实他有点能理解他们,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也害怕被视作疯子。他热爱登山,去往的山的海拔一座比一座高,有时候从山脚向上攀登,要抱有走单程的决心,朋友说他不敬畏自然,更没有对自己负责。晏山只想说去他的,一个人究竟要负起多少责任,对父母、爱人,甚至自己,在他看来对自己的责任是使自我快乐,登山让他快乐,或许朝圣也让那些藏民快乐,至少是心安,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
不必多说,晏山明白隋辛驰懂他,只用看隋辛驰的一双眼睛就知晓他会说的话。隋辛驰身上那样多刺青,夏天露出皮肤,不免让人多看两眼,在这个环境里肯定被人在背后说过好多闲话,纹身师是受歧视的职业,不正经是好多人的刻板印象。隋辛驰是不会在乎的,那些话绕着他转,绝不会到他耳里一丝一毫。隋辛驰之所以是隋辛驰。
“要试试吗?”隋辛驰递来笔刷,对晏山说。
晏山摇头:“我的画技非常糟糕,可以说是灾难。以前上美术课,老师都说我的绘画能力无可救药,叮嘱我以后要远离画笔。”
同学和老师嘲笑晏山的画作给他留下阴影,此后最厌烦美术课,讨厌五颜六色的水彩笔,在白色画纸上留下扭曲的线条,永远自信落下第一笔,而后每一笔都是败笔,无法拼凑出来一个完整的画面。他不懂同学和他有同样的十根手指,每一根功能齐全,形状美观,怎么他画出来的东西那么怪异,狗画成猪,猪画成熊。
“那是你的老师不会教育。没关系,只是简单上色,你画成什么样我都可以拯救,而且这只是一面墙而已。”
隋辛驰给了晏山信心,他接过隋辛驰的画笔,又在颜料盘面前犹疑,说:“要用什么颜色比较好?”
“你喜欢就好。”
第一笔落在穷奇的脸上,晏山心里呐喊完蛋,他仿佛是三岁小孩在玩涂色,笔笔笨拙,色彩又不均匀,后背热汗似小虫滚爬。他斜眼看隋辛驰,见隋辛驰还是淡然地捧着调色盘,专心瞧他落笔。
晏山心虚:“隋辛驰,我快要毁了你一上午的成果。”
“不会毁了。”
总感觉隋辛驰笑了,来不及回头看,隋辛驰就靠过来,握住晏山的手腕,站在他的身后,相隔一步,也没身贴着身。
晏山的手腕跟随隋辛驰动,隋辛驰的呼吸轻扫过来,像一根细细的线,全往衣领里钻,晏山最受不了有人在脖子跟前说话,带得整个右半身都酸胀,几乎要跳起来,但他不好意思真跳起来,多傻啊,也有点不想躲,就咬着下嘴唇憋,痛劲把酸劲抵过去了,此时好像更傻了。默默祈求隋辛驰不要讲话,一讲话他肯定笑不停,跟有人挠痒痒似的。
越不想什么来,什么就得来。隋辛驰冷不丁说:“这颜色好看。”
“哎呦。”
晏山一激动,右手胳膊肘怼开隋辛驰,隋辛驰哪有防备,全心全意在那只穷奇身上,给推得向后退了好几步,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笔刷辗转中落在他的脸上,在人中处长长地横了一道。
对面有个卖烤红薯的大爷两只手对抱着,拢在厚厚的外套里,脖子缩进衣领,靠着炉子打盹儿。晏山说:“我是想问……你吃不吃烤红薯?那大爷卖的烤红薯可香可甜了,我请你吃。”
“吃……啊。”隋辛驰还没回过神,觉得嘴唇上面凉飕飕的。
晏山一把拉起隋辛驰,说:“坐地上干嘛,多凉啊,快起来。”
说完捧住了隋辛驰的脸,一股脑就用袖口给隋辛驰擦脸上的颜料印记,他闯的祸,万万不敢透露笑意。心想隋辛驰都成童米兰那只叫希特勒的猫了。
第29章 蝴蝶林场(上)
杰森问晏山要不要去爬山,在离市县城的一处林场,名叫蝴蝶林场,覆盖面积几千亩,天然的吸氧宝地,知道此地的人不太多,周内去更是人少,可以避免去看人而不是爬山。晏山说林场是有很多蝴蝶?这个季节也看不到。杰森说因为从上空看林场的轮廓像一只蝴蝶,所以才取名蝴蝶林场。晏山觉得林场的名字很美,希望风景能匹配。
晏山的名字注定和山有解不开的缘,答应杰森后天出发。小隐打工没时间,老余和阿轩是不用问的,他们能坐车绝不会使用双脚。阿轩更是上午从来不见他人,要到午饭时才会见他从房里慢悠悠现身,眼皮和下眼睑亲密地争斗一番,一口口菜依序消失在嘴边,整个人便恢复运转。
媛姐本是答应和他们一起去,出发前的早上敲她门,她在门缝里露出一只半闭的眼,披头散发,室内热气差点轰倒杰森,她说昨晚喝太多,实在去不了,气若游丝,杰森哪里忍心责怪她半分。
杰森的本质目的破灭,扭头看晏山,晏山咬牙切齿,登山杖甩到杰森的屁股上,威胁说记住是你约的我,要是反悔我不会放过你。杰森颠了颠背后的登山包,说我们是好兄弟,我怎么会舍弃你,走吧,我们向着蝴蝶林场前进。
开杰森那辆纯黑的坦克300出发,他走过蝴蝶林场大环线两次,已不需要导航。
在车上,杰森还是很哀怨,说他故意选了一条有些难度,又不至于危险的路线,想着很多路媛媛一定会走得艰难,特别是下山的路,几乎是完全直下的坡,还要过一片湖,湖上架的独木桥青苔遍布,又很残朽的样子,他可以光明正大牵着媛媛的手带她走,媛媛会心生依赖,他能借机赚取不少好感。
媛姐看起来可不会如此柔弱,爬不上去也绝不会扶杰森的手,她极大可能是让杰森抓住某处借力点,她再揪住他的头发,头皮往天空一蹿,她就能稳稳落地。
晏山痛骂杰森神经病,说:“你要是再年轻十岁,长得再帅一些,又不猥琐,真诚地追求她,或许媛姐会考虑你。”
“前两个条件对我来说不可能,只能忽略。但我想说我哪里猥琐,哪里不真诚了?我真的喜欢她。”
晏山语重心长道:“人最可怕的是不自知的猥琐,刻意表现的猥琐可以改,但如果你都没意识到自己哪里猥琐,还怎么改?杰森,早点放弃媛姐吧,或许你应该找一个能欣赏你的猥琐的人。”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懂得爱情。”
好吧,晏山无话可说,只能缄默。没有办法和一个深陷在自我感动里的人讲道理,他以为执着能感化一切,很难说明他爱的是他者,还是爱自己的眼泪与奉献。至少杰森是一个不错的朋友,他的猥琐对于朋友来说是一个轻松的笑料,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交友的优势。
山路险峭,路窄,又毫无防护,路中遇见一辆车半路停着,刚好又是一个向上的缓坡,杰森摁喇叭,那车还是不动,分明车里有人,两人都十分郁闷。晏山想下车,欲开车门,前面的车刚好发动了,车是很老旧款式的银灰色捷达,只听发动机一声巨响,结果捷达往后滑,惊得两人大喊一声,电光火石间,杰森挂了倒档火急火燎要往后倒,幸而捷达车是停住了,晏山摸了摸胸口,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冲动之下很想下车把前车的人痛骂一顿。此时捷达朝前开了一截,在一个稍开阔的地段错开了车。
杰森摇下车窗,骂:“你找死是不是啊?脑子不对。”
他们都没看清车里的人的相貌,只看到是一个男人。
此事一出,晏山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心抖动得很厉害,到下车开始登山都是这样。
前天晚上下过一场小雨,山里的路轻易干不了,一些路段有些湿滑。晏山跟在杰森身后,一双鞋渐渐变成土黄色,爬到陡峭处向下望,感觉人成为苍绿树木之中的落叶,小到风都吹带不走,山野间云雾遮绕,什么都踩在了脚下,走上山路,心里只有朝前走下去的念头,其余的都变成无所谓,至少在此刻。
中午十二点左右,他们在一片灰叶杉木之中停留休息,几十棵杉木直挺挺地生长,只有少数几棵微斜,杉木把他们密密地簇拥起来,晏山倚靠的那棵树枝干外层爆裂,像一株裹上苞叶的玉米。杰森说起他前往珠峰大本营的经历,观赏珠峰伟岸的姿影,那是如此冰冷又鲜活的山体,他的梦想是登上去,即使他会在途中成为一具尸体,那死亡就是宿命。晏山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矿泉水让面包在胃里静静地膨胀了,他也到过珠峰大本营,所以明白杰森的感受,山永远在原地等待他们。
他们继续出发,原来杰森懂许多植物,向晏山科普它们的名字、种类,有些植物能作为药材。晏山现在认为杰森应该找一个同样热爱自然的姑娘,喜欢徒步,他们能跟上彼此的脚步,她能懂得杰森的魅力。
路边有野菜,杰森说可以采一点回去让老余晚上炒出来,便爬到小山坡上去摘,附近还散发鱼腥草的气味,酸腥得晏山犯恶心,他讨厌吃鱼腥草,觉得那味道跟嚼一条死去的鱼没有分别,于是对杰森说他在前面的木屋处等他。
木屋底下用木板隔出一个高高的空间,像是用来饲养牲畜的,但显然已废弃了。木屋很简陋,旁边的空地上放着一个女人用的斜挎包,晏山奇怪有谁会背着斜挎包来登这样一座野山,或许包的主人登到这里已十分懊悔。
晏山准备绕到木屋后面去,找个遮蔽处解决生理需求,途中几只苍蝇迎头飞来,他厌恶地用手挥开它们。
在木屋后面,晏山先看到了女人的一双小脚,粉白色运动鞋高高地悬挂,鞋底好多干掉的深褐色泥巴,脚晃得好像在跳舞。她的头颅穿过一根麻绳,眼球是两颗滚圆的玻璃珠,快被硬挤出去,舌头长长地伸出来,贴在腮边。她像肉摊上用铁钩刺穿的猪,有死物特有的悲哀。女人的旁边还有两颗男人的头颅,如出一辙的表情,他们相互挨挤着身体,风来,就脚尖对脚尖地乱撞。
晏山的胃部剧烈地痉挛着,他向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树,他很想大声地尖叫,但恐惧把他紧紧攥住了,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拔腿就跑,遥遥看见杰森弓着背采野菜的身影,心依旧在耳朵边上跳动,咚咚咚。
他终于忍耐不住,右手按在胃上,疯狂地呕吐起来,眼泪、鼻涕全混在一起,他看见了刚才未消化完全的食物。
第30章 蝴蝶林场(下)
晏山的后颈仍旧在出汗,把衣服一圈领口浸得湿湿的,可是他冷极了,寒栗不间断从尾椎升到头皮,一点一点攒劲,他泄恨般抓挠几下,终于只剩火辣辣的疼,疼多好,能将一切情绪都压到后面去。
杰森走在前面拐了脚,一屁股坐到泥地里去,再站起来时膝盖软成一块松海绵,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他小声地嚷着说我有点走不动路。杰森没有直接看到两个上吊的人,已怕得不行,方才被晏山的呕吐吓呆愣了,听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后,野菜一扔从山坡上直直滑下来。
下山路还有很远,他们决定原路返回,这样更快,走到上山的地方才有信号能报警。
从未觉得失去信号是一件如此可怖的事情,山林密得阳光都穿不透,因此似乎哪里都能藏匿某种生物,晏山觉得出现一个变态杀手会比较幸运,但如果是超自然生物,那就毫无办法了,生命终结在蝴蝶林场。一个拥有美丽名字的地方怎么出现三具僵硬的尸体。
在一片果树下寻回信号,杰森迅速拨通了报警电话,描述尸体出现的大概位置。
晏山在旁边等待,他需要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脱离陌生的、恐怖的记忆,回到现实的世界来。他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第一个位置是康序然,连续几年他都在首位,在视野最明显的地方,曾为了在频繁的通话前方便寻找他。晏山感觉他摁下通话键的手成了湿软的橡皮,好多嘀声后,没有康序然的声音,晏山等不到机械的女声,他的心疯狂地胀大。那边杰森挂了电话,让他快走。
他和杰森之间一句话也没有,默契地都让自己沉默成一棵树,晏山撕扯着指甲下方的倒刺,嫩红的肉敞开了。他还是眩晕,粉白运动鞋的鞋带一直在他眼前晃,恶臭味挥散不去,想吐,但不会再吐出来任何东西,刚才吐到胃只反出透明的酸水。杰森说我车上有果丹皮,你吃一点压一下恶心,晏山摇头,舔了舔起皮的嘴唇。
媛姐和老余在客厅玩游戏,一人一手柄,正在对战,媛姐大概把老余虐很惨,老余脸色万分灰白,但进来两个脸色更加灰白的人,把媛姐和老余惊得放下手柄,连声问他们怎么了。
晏山想他一定像个逃难的人,内里的速干衣湿了又干无数次,满身的泥浆。媛姐掐尖了嗓音说小山,你的袖口怎么有血迹?媛姐的声音细细的,像钢琴最高的音阶,丝滑得多么让晏山熟悉,他觉得自己还踩在云上,一口气冲下山又懵然地奔逃回来。
他不知道手指什么时候被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可能是柔嫩的叶片,在触碰的一瞬变成最锋利的器具。晏山说媛姐我很想吐,媛姐去拿垃圾桶,放在晏山面前,他蹲下来,对着黑油亮的垃圾袋发愣,没办法吐了,只感到鸭舌帽底下捂出湿汗。
杰森开始解释发生何事,他说我没有看到尸体的样子,但是晏山看到了,我都不用看到,光是想想那样的场景都觉得毛骨悚然。
晏山回房间睡觉,衣服脱光,摔进床里,用被子把眼睛底下所有的部位蒙住,竟能昏睡过去,一颗脑袋翻来覆去地颠倒,有零散的梦闯进来,好像贴在他的眼睛上,梦到女人的身体在高高的天上挂着,他想绕到她的面前去看清她,是一张熟悉的脸,晏山惊醒,想不起来那究竟是谁的脸。
他去洗澡,水淋下来时混着泡沫进到眼睛里,止不住要闭眼,闭了眼又觉世界太黑,慌张地要睁开眼,酸得痛,澡洗得胡乱匆忙,也不知洗发露是否完全冲洗干净。
焦渴得烦躁,房里没有水了,要到旁边的商店买一桶水上来,然而开门看见隋辛驰背对门口站着,上半身支在栏杆上,埋下去得特别低,以至背就高高弓起来了,有点像起跑前的姿势,白烟从他面前斜着向上飘,把他塑造成一抹幻觉,深深的幻觉。
此类似幻觉的背影将晏山定在门框前,隋辛驰听见响动,转过身来,栏杆上搁置着烟灰缸,里面躺倒几只燃尽的香烟。大概隋辛驰站在这儿等了不短的时间。
晏山问他:“在等我?”
还会等谁呢?就直面晏山的房间站着,不声不响的,除了等待晏山扭开门把的时刻,隋辛驰还会有别的什么目的吗?晏山直白地问了,似乎是想要得到隋辛驰的一个确定答案。
于是隋辛驰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他说:“在等你。”
在隋辛驰这里获得所有不加修饰、纯粹的回答,不用绞尽脑汁想其话语背后会有隐含的意义,他开心时眼睛就淌出甜水来,不开心是让眼神冻成一块冰,但还没有见过他多么生气,最多是十分有教养地斥责,那也足够震慑住人。怎么会有能把情绪厘清得如此干净的人,不含糊也不弯弯绕绕,喜怒都澄澈地独立在他心中。
晏山觉得跟隋辛驰待在一起很舒心,他想,“S“是一个靠后的字母,如果在山上时他给隋辛驰打电话,是否能安心一些,跑下山时不会那般提心吊胆,好像憋着此生的最后一口气。但晏山对自己的想法生出非常轻微的嫌恶,有了安心是种糟糕,可能不会有什么区别,一定不会有的。
晏山说:“怎么不直接敲我门,要是我睡到明天早上,你要等到天亮吗?”
他在开玩笑,也撑在栏杆上,和隋辛驰肩并肩地站着,院子里此时没人,老余和媛姐或许出门购物了,昨天就听说他们今天要去市里超市大采购,晚上吃火锅。想到火锅翻腾的牛油锅底,粉红的肉片被油泡顶得沉浮,肉味、花椒味、油味,晏山又有点作呕。
隋辛驰提起嘴角,说:“或许会吧。等待这种事说不清,可能愿意等上几个小时,也可能一秒钟也不想等,全凭当下的心情。”
晏山说:“你很有等待的经验,像我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讨厌等待,只要是需要排长队的事情我多数时候都会放弃。我喜欢我家门口一家卖春卷的店,但生意太好,常常都排很长很长的队,所以我其实没吃过几次,我会想为了一个春卷真的值得吗?排队的人站在太阳底下,愁眉苦脸地排上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就为了食物进到胃里那几分钟的快乐。总之排队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
晏山一下想不起来比排队还无聊的事情,于是很断然地补充说:“最最最无聊的事,过程中又非常心慌,总是想还有多久能到自己,所以做不了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