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京中可不曾瞧见百姓能对哪个官员是这般态度。
季冠灼慢悠悠地跟在师从烨身后,沿着铺好的路朝新县衙的地方走:“百姓心如明镜,自然知晓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下官也算同他们同吃同住这么久,他们自然对我态度亲切。”
两人走到新县衙外,便有人急匆匆走出来,把季冠灼迎进县衙中:“季大人,您赶得正巧,屋顶上还有最后一片瓦,等着您去上呢,快来快来。”
季冠灼转头看了师从烨一眼,这才转身踏入院落。
院落中,已经有不少百姓在等着他了。
原先他们还以为,季大人病得今日也不能来新乌乡了。
虽说他们的确也可以自己上瓦,但缺了季大人,总觉得是一桩憾事。
梯子便搭在墙边,季冠灼走过去,踩着梯子爬上墙头。
师从烨便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季冠灼。
他的头发长了些许,乖巧地垂在脑后,拢住耳朵,背影清隽,令人几乎移不开眼睛。
一旁的百姓如今皆知道师从烨身份,没有几个敢凑过来搭话的。
倒是有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师从烨,良久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摆。
师从烨低头,和那不足他大腿长的小姑娘对视。
他神色冰冷,瞧不出半点温和,小姑娘似乎有些畏怯,小声道:“我听旁人说,你是皇上。皇上是什么啊?”
季冠灼已经搭好最后一片瓦,从墙头跳了下来。
他拍了拍手里的灰尘,捏了捏小姑娘的脸,笑眯眯地道:“皇上就是为了你们能够安居乐业而努力的人。”
师从烨的唇抿了抿,胸腔陡然涌上一阵暖意,流经四肢百骸。
好似有一只鸟飞入怀中,用力地撞了下他的胸膛,使得他的一颗心疯狂跳动起来。
他当政五年,被人背地里骂过不知道多少次“疯子”,“暴君”,“狗皇帝”。
此事经由暗卫之口传入他耳中,时间一长,便是连他自己,都以为那些人说的才是对的。
却没想到还能听到这般毫无恭维,却又无比悦耳的话。
“那皇上和季大人便是一样的人!”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握紧师从烨身侧手指。
“瑶瑶!”小姑娘的父亲急忙伸手过来拉小姑娘。
“不碍事。”师从烨嘴唇动了动,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季冠灼,这才收回目光。
他好像有点不太想杀掉这个小骗子了,哪怕他真的是北狄派来的细作。
当晚,师从烨留在新县衙中。
季冠灼则是带着百姓回到了乌乡。
如今所有房屋都已经建造妥当,明日他们便能搬去新乌乡了。
不少百姓都提前收拾好了包袱,等着明日搬走。
床榻上的被褥已经被更换一新,季冠灼倒在软榻中间,抬头看着床顶垂下的纱幔,一时间竟是有些睡不着。
颈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刺麻,是师从烨临时标记后,留下的微小创口。
季冠灼不由得想起今日他低声祈求师从烨临时标记他的模样,不由得捂住脸,蜷缩成一团。
有些回忆,真的是越夜越尴尬,越夜越社死。
但愿他勤劳善良的老祖宗回到扶京后,能够沉迷政事,早日忘掉今日发生的一切。
新县衙中,师从烨坐在床边,听着叁七的汇报。
他来汇报,难免添油加醋几分:“当日季大人孤身面对百姓,被那几人逼到门前,却也丝毫未有胆怯,反是随便将那人同他人隔开,这才当真知晓百姓心意。而那几人回去以后,居然还想对季大人动手。那歹人道……”
飞鸽传书不能写太长的信,太影响他发挥了。
叁七原原本本,将季冠灼如何发现那些人有问题,那些人又是如何想要对季冠灼动手,不过被他们发现,胎死腹中一事,说得明明白白。
“不过……赤柳镇中,似乎还无人察觉此处异动,未尝再派人过来。属下担忧季大人出事,也不敢轻易离开。只是季大人这些时日过得还算舒心,乌乡百姓对他极为敬重,除了他前几日病倒一事,便再也没有过什么大事了。”
师从烨吐出一口浊气,这才道:“继续跟。”
他这个暗卫,废话未免也太多了些。
叁七和柒九离开后,师从烨的思绪仍旧久久不能平静。
在扶京中时,他还能借着处理政事,逃避纷杂的心绪。
只是今日经过季冠灼的汛期之后,如今再一闭眼,眼前便晃着白皙的后颈,和肿胀的腺体,令人指尖发痒。
碰触过季冠灼肌肤的手心,似乎又有些烧灼。
他披上外衫,起身走出房门。
因着附近还没有百姓入住的缘故,周围一片安静,只偶尔能听到季冠灼特地安排在此的衙役发出的轻微呼噜声。
师从烨抬头,看着天空。独属于季冠灼的木樨香气似乎隐隐萦绕在鼻尖,令他几乎不得安神。
他用力地握紧手心,想要缓解那几分灼烧感。
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响,师从烨抬头,浓浓乌云陡然侵袭,天地一片漆黑,唯有房中隐约透出几分淡光。
猛烈的风像是要将整个世界吹翻一般,发出呜咽之声,刮过师从烨的脸,带着几分土腥气。
豆大的雨点自天空陡然砸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天边有电光闪过,格外粗壮的电光几乎落在师从烨的瞳孔中,几乎将整个世界全然映亮。
他匆忙回到房中,将门窗关上,听着外面雨打屋檐的声音,心底隐约泛起几分不安。
这份不安在半个时辰后,雨声丝毫未有减小的趋势时,更是密密麻麻地攒成一团。
第49章 洪灾
乌乡县衙中, 第一声雷声砸响之时,季冠灼便从梦中惊醒。
江南地热,他本就睡得不安稳, 如今雨打屋檐之声清晰如在耳畔,他便更难入眠。
季冠灼起身走到窗边,抬眼看着窗外的雨幕。
猛烈的风呼啸而过,带着豆大的雨滴,打在季冠灼脸上。
他抹了一把脸, 目光落在窗外。
暴雨宛如厚重的帘幕,阻挡着人的视线, 微弱的灯光投入雨幕, 也无法穿透半分。
夏日的暴雨往往会在短时间内结束, 但一刻钟后,雨势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
季冠灼心中不安加剧,他匆匆披上衣衫,拿着油纸伞下楼。
刚到楼下, 便撞见了也匆匆跑出来的吴优。
吴优瞧见季冠灼,心焦道:“季大人,雨势如此严重,恐怕要出事。”
“去山上瞧瞧。”季冠灼抬脚,踏入雨幕中。
脚下水已经积蓄得足有半尺深, 雨势实在太大, 打得油纸伞根本撑不起来。
季冠灼干脆扔掉油纸伞, 匆匆往山上赶去。
两个人摸黑在黑暗中穿行,一路跌跌撞撞, 不知踩到多少泥泞。
如柱的雨水沿着两人的身体往下倾泻,他们却管不了那么多, 只埋头朝前。
一路走到山上,季冠灼抬眼看去,不由得瞳孔一震。
Omega的视力比一般人要好上许多,他目之所及,便能看到无数水流沿着没有树木遮挡的部分往下倾泻,地面上细碎的石头被水流撬动,有往下落的势头。
“快回去!”他声音发紧,几乎立刻转头往回跑。
雨夜中两个人跌跌撞撞,一路回到县衙之中,把所有衙役全部叫醒:“快去叫醒百姓,山洪要来了!“
季冠灼根本不敢停下一步,他大致分配完一个衙役要去叫多少户,自己又匆匆出了门。
叁七和柒九二人轮流值夜,自然也瞧见季冠灼冒雨上山。
听到季冠灼这么说,叁七急忙把柒九唤醒,让他和自己一同去叫百姓。
他二人脚程极快,加之不少百姓想到明日便要搬去新乌乡,暂时还未睡下,很快,不少百姓都聚集在县衙外。
季冠灼命人找来绳子,让那些百姓把绳子裹在腰上。
天色实在太暗,他身为Omega可以看清脚下的路,百姓们却不一定。
不消一刻,所有百姓都已聚集到县衙附近。季冠灼这才牵着绳子,带着百姓往山上走。
他步速极快,百姓牢牢地跟在他身后。
雨夜中,谁都没有张嘴,长久地沉默里,季冠灼终于带着百姓们爬上山头。
最后一个百姓刚刚上山,伴随着沙石泥土的泥石流滚滚而过,冲进乌乡。
不少百姓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洪流冲刷的声音,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胆怯。
“先走。”季冠灼一张口,雨水便砸进他嘴中。他顾不得那么多,冷声道,“怕就怕昼河当真改道。”
他们得先回新乌乡。
百姓感知着脚底下的震颤,心中慌张不已。
不过,却也没人反对季冠灼的决策。
他们牢牢拽着腰间绳索,在季冠灼的带领下,一路前行。
季冠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带着百姓们向前走。
硕大的雨珠砸在季冠灼身上,疼得他几乎发抖。他挡着眼睛,一步一步前行。
叁七和柒九跟在不远处,回头看了一眼乌乡,两人对视一眼,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深色。
他们这些暗卫年纪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多是当年师梦平准备逆反之时,特地命人培养的。
不同人擅长不同之事,也会被师从烨派到不同的地方去,但唯有一点。
他们夜视能力都算不错,即便身处黑夜,也能探知到常人所无法探知的消息。
这是他们吃过千般苦,受过百般罪才训练出来的,季冠灼不过是一个文官,又怎会具有这般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