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言而有信,”闻绪坐了回去,“别说得像我胜之不武。”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夜晚。李雨游一度觉得离开那栋居民楼已经很久,回过神还在同一个深夜,天没有任何亮的迹象。
座椅放下来勉强当张床,这越野车€€东西倒是齐全,甚至后备箱里还有床毯子,闻绪扔在了李雨游身上。本觉得在这里睡着不是个好事,但神经高度紧张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在纯粹的安静和黑暗里,李雨游倦怠到不行,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也没睡得很沉,什么声音都没有,总会自发地堂皇睁眼。
不知道第几次睁眼,窗外终于亮堂了,见到了姗姗而来的晨曦。李雨游终于完整看清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一条泥泞路在前方五米处截然而止,前、左、右侧都是连绵的树群,而闻绪正背朝自己站在最高的树下。
大概是受伤的缘故,闻绪裸着上半身,于是李雨游也看清了他的伤势,比想象中还严重一些,中间有一块区域青紫相间,而以这片浑浊的颜色为中心,四周还分布一些陈伤,以医生的角度判断,有刀伤和烫伤,剩下的则分辨不出。
车窗开着,闻绪回头便看见醒来的李雨游,
一袋饼干精准降落到李雨游胸前:“吃掉。”
一晚上没饮水干燥无比,李雨游面对这类食物毫无食欲:“不想吃。”
闻绪从后备箱里掏出件衣服穿上:“你现在听我的。”
李雨游强忍着不适,几乎是将饼干生吞下去。艰难咽下后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离开这里。”
“回去?”
“回不去,”闻绪回到驾驶座,言简意赅,“离开十二区。”
第24章 愿望
- 等项目结束了,有没有什么愿望?
- 愿望?
- 放松放松,人不能只工作,得享受人生啊,再说了,你不想跟我一起干些什么?
- 想,可是我想不出来能做些什么。
- 我开车带你去兜风?去个远点的地方,晚上就住帐篷,或者睡在车里,然后早上就迎着太阳,沿着森林或者海边,一直开到日落。
密林从窗边掠过,太阳就悬在眼前。
所有的因素一应俱全,却又全然不同。错误的时间,错误的车,错误的人,但风景的确如想象中动人,美得清亮,美得透彻,美得无情。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李雨游蜻蜓点水般瞄了闻绪一眼,而闻绪的雷达依旧工作良好:“怎么?”
“没什么。”李雨游直视前方,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十二区在没有统一规划前被惯称为来浦,倚山傍水,自然之乡,原住民与自然生物相伴为生,算是一片好土。只是战争时期凭据地势引来大量逃难的人,破坏了原本的生态,开始变得鱼龙混杂、内讧不断,后期才逐渐衰败,发展停滞。前总统登台后统一编制,将这一圈都划为十二区。
闻绪在路上三言两语给李雨游阐述了基本情况,大意是趁李雨游睡着时,他终于捕捉到了微弱的信号(李雨游怀疑他爬树了),跟他随行的下属联系上了,下属告诉他十二区藏匿了不少雇佣兵的眼线,以他们目前的能力无法一一清除,建议能走即走,曲线救国。
闻绪从这条死路掉头,往回开了一段,路过一个复杂分叉口,转到了另一条不成形的土路上。从始至终没有导航和地图,李雨游有些疑惑:“你认路?”
“不认,”闻绪说,“勘址的时候我来了,大概轮廓有点印象。”
会用枪,很会用刀,很会开车,不怕痛,不怕死,怕什么不知道,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明明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又活得像个危险分子。爱剖析人大概是李雨游的毛病,但闻绪让他毫无办法€€€€组成闻绪的每一缕成分都毫无逻辑。
车速不快,看太阳的方位已经快到中午。
一摇一晃,安静了很久的李雨游又忍不住:“能不能......稍微停会......”
闻绪很配合地踩了刹车,扫一眼便了然:“头晕?想吐?”
没什么好否认的,李雨游无力点点头。
闻绪无情点评:“怎么这么娇气。”
从昨晚开始一直闷在这车里,如果不是你我何至于到此境地?李雨游有苦说不出。
闻绪没再说什么,拉手刹转身下车,听声音是打开了后备箱,搜寻了接近两分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水和一粒药丸。
药丸和闻绪同时出现......李雨游很难不担忧。
他犹豫着问:“这是什么?”
闻绪微笑着解答:“毒药,送你先走一程。”
李雨游还没来得及挣扎,闻绪已经掰开他的上下颌,左手按住他的舌头,右手将水和药丸直接灌了进去,灌得不算温柔,水溢出来不少,沿着下颌打湿了一大片衣领,下唇上还挂着欲坠未坠的水珠,闻绪拇指将它们沿着李雨游双唇抹了一圈当作结尾。
药丸在入喉之前遇水微溶,李雨游口腔尝到苦涩之味,根据经验来看是某种安定成分。
李雨游其实清楚闻绪不会要他的命。虽然他不懂自己这条命有什么特殊价值。
当初在居民楼,雇佣兵基本算是无差别攻击,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掉一个,闻绪可以直接一走了之,留自己被雇佣兵打成筛子,反而逃生路上会少些累赘。
李雨游被呛得一直咳嗽,而闻绪已经启动引擎,重新上路。
李雨游的闻绪观察日志又补充了一条内容:闻绪的耐心时好时坏,也不因外界条件而改变,纯凭他心情,虽然无论好坏他都会提供服务员式的微笑,但具体上的什么菜完全听天由命。
沿着时间推移,树木密度在减少,视野逐渐开阔。
坐在车里的李雨游愈来愈困,他推测刚才吞下去的应该是某种晕车安定药物。两人没再有更多交流,在药物的作用下,李雨游头倚在车窗上逐渐失去了意识。
他在潮湿的空气中再度醒来。
艰涩张开眼皮,发现景致已断然不同,闭眼时还是枝繁连片,睁眼后却是水光潋滟。
他们来到了海边。
“这是哪儿?”
“码头。”
“我们要坐船?”李雨游有些迷茫,“但这码头......怎么跟其它的不太一样?”
没有围栏,没有寻常的锚碇设施,的确停了几艘大船,但外形也略显奇怪。
“风人他们知道我们是开车走的,无论去哪儿的路口都有风险,只能走海域,”闻绪说,“这里的人大部分认识我,龙蛇混杂也许有眼线,从原住民的码头走比较好。”
李雨游没能力也没资格发表什么意见。
车停在离岸边不远的位置,前面陆续有几名原住民路过。闻绪坐在车里观察了一阵,似乎终于等到时机,留下一句“坐着”便下车前去交涉。
岸边站着三个人,衣着服饰很类似,一位体格健硕,另两位相对羸弱,还有一位蹲在旁侧,躲在大个子的影子中,看起来像个小孩。
李雨游原以为他会找那位大个,但不知闻绪如何判断的,径直找了那个小孩模样的人。印象中闻绪是会几句当地话,不过看起来也用了不少肢体语言。
简单交谈了一阵,几个人突然动作整齐地望过来,盯得李雨游浑身僵直。
好在不是什么严肃的打量,他们齐齐笑了,但这笑容总显得有些邪佞,李雨游不由得后背发毛。
闻绪跟他们耳语了几句,看样子达成了很愉快的协议。回到车上时甚至拿了两根对面分给他的烟,比寻常样式要粗很多。
闻绪没碰它们,随手扔在了储物栏里:“坐他们的船,天黑以后出发,中途会停两个岛,我们直接到目的地工业园再下船。”
“他们同意我们上船?”
“当然,”闻绪看起来伤势好了一些,能够完全仰躺在座椅上,“我说我是隔壁村的商户家儿子,家里人不满意我喜欢男人,给我安排了桩婚事,所以我现在带着情人潜逃。”
刚想问下一句的李雨游结结实实被噎住。
他终于知道刚才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是为了什么。
虽然他知道在这种境地胡诌点借口是在所难免的,但......
“就没有点别的说法么?”李雨游头疼,“你这么擅长撒谎的人。”
“也可以呀,兄弟创业失败被人追债,过失杀人畏罪潜逃,其实说什么不重要,原住民只认钱,”闻绪双手垫住脑袋,合上了双眼,“不过我喜欢这个说法。”
李雨游深吸一口气,无言以对。
“而且原住民的船谁也不知道危不危险,万一船沉了,咱俩说不定在乱葬岗尸体还能凑一对。”
李雨游现在已经习惯闻绪此类玩笑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真有可能沉船?”
“说不准喔,”闻绪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躺得更安逸,“他们自己造船,没有质检没有监管,出没出过事谁也不知道。”
果然,熬过一个坑,总会迎来更大的坑。
李雨游崩溃地捂住双颊,开始思考是不是该趁现在写份遗书,可惜在这车里也找不到纸笔。
而方才说出恐怖之言的闻绪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大概是进入了浅眠。
李雨游发现闻绪身上有些变化€€€€那块存在感极强、曾因为闻绪情有独钟而被选为李雨游藏窃听器对象的金表消失了,大概这表被抵做了他俩的船票。
李雨游曾经觉得这表应该是他的挚爱之物,毕竟闻绪衣服、鞋、车都换得很勤,偏偏富家子弟都爱的名表,他独宠这一块。而此刻他又能毫不犹豫地将其送走,看不出任何惋惜留恋之情。
闻绪睡相很安静,连细小的微动作都没有。
可惜没能睡太久,天色逐渐暗沉,黄昏开始显现出轮廓,映出海面暖色波光。而柔和壮阔的光影下响起不相符的凌厉呐喊,调子很高,一声接一声。
李雨游被吓一跳,定睛一看,岸边十来位原住民围着一个类似稻草人的玩意儿站定,只是那稻草人头顶还有个编织的皇冠,每个人按着自己的节奏低头发声,动作相似却做得七零八落。
李雨游又好奇:“他们在干嘛?”
“祈祷吧。”
事关自己的命,李雨游恨不得加入他们:“不能整规范点么?把人稻草神腿都搭瘸了。”
闻绪被他的描述逗笑了:“人没能力才会求助神佛。”
李雨游不喜欢这个说法,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反驳:“你小时候生日许愿时可不是这么想的。”
“抱歉,”闻绪懒洋洋地拉伸了下双手,“这辈子还真没许过愿。”
原住民的仪式比想象中还要潦草,不仅稻草人搭得腿瘸,也没持续太久,陆陆续续喊了几嗓子便解散。
落日逐渐消匿于海平面,徒留下最后一点余晖。闻绪摸摸索索,从那个负伤累累的烟盒里掏出了仅剩的一支点燃,李雨游抱膝蜷缩在副驾驶上,瞳孔被残阳映出颜色。
跟闻绪不同,他是一个对许愿很忠诚的人。甚至一度觉得如果愿望过多反而不显虔诚,所以只郑重地许过寥寥几个。
第一个经过甄选后的愿望是,在海边看夕阳。
这是他目前唯一达成的愿望,虽然他绝没设想过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实现的。
光亮彻底消失的一刻,闻绪弹了弹他的脑门:“走了。”
虽然对这一程充满忧虑,但这船实际要比预料中宏伟坚实,明明是一艘散货船,船身和内部依旧充斥着不少装饰元素,用料看起来也花了价钱。
船员起居的内部空间不小,有打扫过的痕迹,尽管杂物堆得零散混乱。
他俩凭借那块金表被分到一间宽敞的独间,闻绪上船时简单表达了谢意,便搂着他的“情人”安心住了进去。
里面有独立卫生间和一张大床。虽然跟一个喜欢开他玩笑还喜欢动手动脚的绑匪同床听起来不是一件乐观的事,但毕竟在车上折腾这么久,能有张床至少身体不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