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恙 第28章

- 纪念?

- 嗯。在这里工作,做出成果之前,每天都像重复的,过一段时间回想起来,根本分不清这些日子有什么区别,把每天的天气画上去,代表我们走过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今天也是大晴天。画在试剂瓶上的话,应该是一个瓶盖大小的太阳。

李雨游头靠在车窗上,明明贴了防晒膜,却依旧觉得眼眶被晒得发痛。

他还是无法相信兰青就这么错过了前几年的春暖花开。

刚才加工厂的女工人,同时也是兰青口中认识的人,在大楼的背后告知了他兰青短暂人生的结尾。从军科所离开后,她原本也打算来沉坪工作,但来之前突然晕倒在家里,确诊后发现罹患了肠胃重症,治疗了半年,因为家里贫困,入不敷出,无法承担医药费,最终为了不给家人添更多负担,在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河里草草结束了生命。

车刚好经过一条河。闻绪在旁边问:“所以刚才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李雨游在此之前已经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希望不是真的,但的确青姐之前在实验室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不能吃油辣,我也听说过她家里条件父母年迈,条件很一般,客观想想没什么矛盾。”

“墓呢?”

李雨游摇摇头:“有人看见她跳下去的,河水湍急,最后尸体都没找到。”下面一句话不知说给谁听:“我只是很难相信,她这样一个,这么热爱生活,这么珍惜生活的人,会死得这么潦草。”

“不要高估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要太相信风平浪静时人的快乐,”闻绪的话依然是那样毫不留情,“越是热爱生活越是容易心灰意冷,当她发现她热爱的东西本质只是一滩烂泥。”

李雨游知道他说得没错,但依旧不忍听这样的描述,也下意识辩驳了几句:“她本来不会这样的,在军科所的话重病医疗不会自费,都怪......都怪......”

说到这里又噤了声。闻绪很仁慈地没有就此追问。

他们没时间为李雨游的伤痛而停留。从沉坪离开后,车辆很快转向,开上了一条宽敞的大路。

视野中的景象愈发熟悉,几小时后,车从十一区最南边也是人流最少的入口进入。门口戒备森严,有带枪人员巡逻,司机向他们出示了属于闻绪的标识,他们的车便从专用通道免检通过。

过了那道大门,与城外俨然两个世界。少了自然,少了松弛,多了肃穆的建筑和繁忙的人群。

看到熟悉的街景时,李雨游还有些恍惚。离开十一区前,他还只是一个囫囵度日的小医生,回来时已然被拖入不明不白的浑水,成了重金悬赏的对象。

他不禁再次向闻绪确认:“确定雇佣兵他们不会进来这里?”

闻绪言简意赅:“他们不会进也进不来。”

得到了安全的信号,李雨游始终觉得不太真实。他想了想继续问:“那你之后准备怎么办?你跟安家那些事情。”

“他们还不知道我回来了,毕竟我之前话里的意思是要走小半年,”闻绪不带感情地陈述,“我当时提前留出计划要走,一是为了绑架你,二是为了拖延他们的时间,毕竟他们才是等不及要钱的人,越拖越急的是他们,我只用等他们山穷水尽原形毕露就行。”

车没有沿主干道开,而是经过一条正在修建的路,开到了一个隐秘的别墅区,停在了最角落一栋豪宅前。李雨游不用问也清楚,这也是闻绪名下的房产之一,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应该打算住这里。

李雨游直视着前方问:“那你的绑架结束了吗?”

“确定要我放了你吗?”闻绪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他,“虽然雇佣兵进不来,但你也不知道谁要取你性命,你觉得你回家会安全吗?”

李雨游心知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尽量沉稳的呼吸后,还是坚持道:“我想回去。”

他做好了继续跟闻绪无效沟通,或者被闻绪的巧舌如簧怼得哑口无言的准备。但想象中的事都没有发生,闻绪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好。”

李雨游出乎意料望向对方,闻绪不急不慢从前座拿了一把同样型号的PB手枪:“送了农舍妇女一把,也送你一把,这次会上膛了吗?”

“应该会,”李雨游有些堂皇,“谢......谢谢。”

计划外的自由。从未设想过来得如此轻易的自由。

闻绪好人做到底,让这辆车送了李雨游回山樾庄。李雨游握着那把危险的手枪,心跳起伏不定。脑中盘踞越来越杂乱无章的情感,悲伤、无措、恐惧,他当然是害怕的,虽然从始至终嘴硬让闻绪放他离开。他就是一个既要又要无比纠结的人,知道待在闻绪身边才是安全的,又不想完完全全倚靠闻绪,也做不到毫无心理负担地给闻绪带去累赘。愈想愈乱时破罐破摔,决定独自面对这一切,但真孤身一人时那些佯装出来的勇气又消失殆尽。

山樾庄看起来跟他离开时没有变化,甚至连家里都有人打扫过。更令他意外的是,门刚合上,一个熟悉身影从电视机背后蹿了出来€€€€闻绪连猫哥都给他送了回来,还附赠了五大袋猫粮。

李雨游此刻比猫哥更像只动物,整个人扑了上去,抱着它不动弹。

隐藏已久的眼泪终于能够畅快地溢出,将毛发浸得湿润。猫哥不知道这些液体是什么东西,只是纵容李雨游在它身上发泄属于人类的情绪。

良久,李雨游冷静下来。天色已经黑了,他把那把手枪放在电视柜上,从家里最不显眼的储藏柜底层拿出几个文件夹。

文件夹上标注的是“房产中介信息”以及“高尔夫球场资料”,李雨游慎重地打开,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晰€€€€“LSD-29中期进度报告”,后面跟着组长的姓名€€€€“刘先明”,还有军科所的印章,被撕坏了一半。

一张照片从“高尔夫球场资料”的文件夹里掉落出来,李雨游将它捡起来。正面是六个人的合影,在军科所每日经过的长廊上,有人笑得灿烂,有人拘谨如初,背面依次标注着名称:兰青、陈徊、刘先明、常瑗瑗、严若云。而照片上位列最右的李雨游本人,在上面没有姓名。

照片依旧绚丽的色彩,提醒他拥有过那些虽枯燥又鲜活幸福的时光。

后来那些时光承载了他的怀念、痛苦、厌恶与悔恨。

李雨游把照片放回原位,开始逐字看着报告上的文字,纸上详细记录了LSD-29的结构、命名来源以及实验效果,他快速检索完,又将纸张合上。其实翻看这些意义不大,因为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无比清晰。

他曾一度害怕LSD-29流通到市场上,但现在害怕的事正在一点一点成真;而自己被追杀的原因,也很有可能与此相关。

还是得联系上师兄师姐。李雨游在心中列下这个计划。只有兰青跟他最相熟,走前才偷偷告知他自己的去向,其他人没留下只言片语,现在也杳无音讯。成薇的电话一直联络不上,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再去找一次杨骅。

思绪告一段落,窗外天色渐暗,李雨游放下资料,去把屋里的灯打开。

开关下方有一个空置的玻璃花瓶,是之前购买家具时送的,李雨游没有养花的习惯,因此一直任由它毫无作用地放在那里。此时他心中隐痛,从家里找来一只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

“希望河水把你带到了一个好地方。”李雨游细声说。

他把笔放回原位,去厨房拿碗,准备给猫哥准备晚餐。

回家后还是第一次进厨房,刚踏进一步,他便被吓得骤然后退€€€€菜板上有一个已经氧化的苹果,遭受了残忍的对待,被刀割得遍体凌伤,家里那把水果刀从上而下贯穿苹果,将它直立插在菜板上。

这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虽然他知道自己离开时家里必定有人进出,但都是闻绪的手下受命办事,不该多此一举,而这苹果面目全非,背后的杀意不言而喻。

李雨游从厨房逃窜而出,窗户关着,门也关着,只是这封闭的空气也无法带来安定。果然,不管对方是谁,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动手前还要嚣张地留个信号吗?真有作派,这作派击溃了李雨游艰难累积的那点胆量。他慌不择路跑回客厅,跪在那摞材料上,把猫哥抱在怀中,手颤颤巍巍地拨通了闻绪的电话:“喂?喂?闻绪吗?你在哪?对不起,要不你还是找人来接我一下。”

*

闻绪挂断电话,神色颇有些疑惑。

崔鸣冶把放着冰球的酒杯放在他面前,问:“谁?”

“受惊的兔子,”闻绪回答,“酒大概喝不了了。”

崔鸣冶表情相当谴责:“早说,暴殄天物。”

“不怪我,我也没料到,”闻绪耸耸肩,“我找了人在山樾庄守着,原本的计划是两天后随便恐吓他一下,再把他接回来,没想到他胆儿比预料中还小,今晚就受不了了。对了,那只猫你给他送回去了?”

“姚息放回去了。”

“行吧,今晚提前接一兔一猫,”闻绪点点头,虽然没喝到好酒,但表情相当满足,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前很有兴致地点评着桌上一只伤痕累累的苹果,“你这些装饰艺术也是越来越生动了。”

崔鸣冶把酒杯收回,抬眼扫视,不以为意:“姚息的作品,他这两天又发脾气,送上去一个水果划一个,说迟早有一天划的是我的脸。”

对此崔鸣冶的点评是:“我祝他成功吧。”

第33章 吊坠

明明都是闻绪名下的住宅,但与自己曾去过的高科技别墅相比,这一幢有很多不同。更简洁、更空阔,色调又显得颇为阴森。多了几幅油画,也都是这类内容不太健康的风格,一个半人体被红色麻绳五花大绑分割成好几部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但让李雨游很恐惧地联想起了那个苹果。

四个小时前,李雨游抱着猫哥战战兢兢踏入这里。闻绪没有多问,佣人指引他住进了一间客卧,跟闻绪的主卧一墙之隔。

闻绪对自己的到来没有太多惊讶,他正襟端坐,穿着浴袍在沙发上抿一口酒,从脸上神情判断,似乎早已预见自己会再次求助于他。

李雨游对闻绪这番预测有些愠怒,但又因为自己完全按照他预测来行事有些惭愧,最终两者制衡,惭愧更胜一筹,只能灰溜溜跟着佣人进房间,给闻绪留下沉默的尾气。

这不算同居吧。这应该算是战术避险。

李雨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思考这个。

越想越杂,李雨游捧了一大把水浇在自己脸上。从洗手盆抬起头时,被化妆镜倒映出的闻绪面孔吓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一声不吭进......”

李雨游想说我房间,但明显这不是事实。果然闻绪也很会利用这一点:“我应该可以合法出现在我个人房产的任何一个地方。”

李雨游努力辩解:“......那你也不能半夜随便出现在我床头之类的。”

“目前还没想到这一层,”看起来李雨游的话给了闻绪灵感,“谢谢你的提议。”

不过所幸闻绪只是口头骚扰。

李雨游入住后的两天内,得到了高级酒店套房一般的对待。用上了比自己家好十倍的全新睡衣和床上用品,早餐都有罗勒青酱饭、烧鹅以及精选前菜冷盘等待选择。

闻绪大部分时间会在书房工作,中途会抽空对李雨游进行言语上的侵扰,譬如点评他穿睡衣像个毛头小孩。

今晚他神不知鬼不觉出了趟门,李雨游给猫哥喂食时,刚好看到他一身黑西服归家,但跟往常的西装革履又有些微区别。

李雨游问了一句:“你去哪儿了?”

“扫墓。”闻绪答得很精简。

“扫谁的墓?”李雨游不解,“安家还不知道你回十一区,最好应该不要大张旗鼓出门?”

“没有大张旗鼓,速战速决,”闻绪先回答的第二个问题,“扫我妈的墓。”

李雨游倒猫粮的手停顿了。

他之前对闻绪的家庭只是略有耳闻€€€€老爷子半退但暗中掌权,留下七八个后辈狼争虎斗又一致对外,绑架闻绪的表叔破坏了这个规则,最终被驱逐出列落得惨淡下场;而闻绪的父亲也学习了老一辈的作风,跟好几个人生了几兄弟,而对于这几兄弟不同生母的故事倒鲜少流出。

闻绪说得像别人的故事:“她死了很多年了,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怎么去世的?”

“我小时候不喜欢说话,他们以为我是个残疾,我爸和老爷子都不太待见,”闻绪慷慨地替他解释,“我妈很急,用了各种手段逼迫我,都不太见效,后来终于放弃了,明明身体恢复得不够好,也慌不择路去拼第二个孩子,最后难产一尸两命。”

李雨游听得有些胆战心惊。

“她的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带我上台去磕头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妈的生辰日期写错了,被老爷子听到了,这才明白我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之前不说而已,隔天便把我接回去安排专人上课。”

作为倾听者,李雨游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闻绪反而很轻松:“别这副表情,感情这种东西在我们家有些赘余,人死了出于礼节都会去扫墓,但去的人大部分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或许这就是闻绪对生死淡漠的源泉。

赘余,这是他对于情感的形容词。

那么他反复说喜欢我,又是出于什么角度呢?李雨游想不出来。果然还是戏谑,是闻绪无聊的消遣吗?或许应该如此,自己也从未相信过,但......

但什么,转折后的话他组织不出词句。总不能因为闻绪不是真的爱他而失落。

大概是工作告一段落。晚间闻绪很有闲暇地跟李雨游共进了晚餐。

不知道自己吃的具体是哪种生物的肉,李雨游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他放下叉子,直接道出了自己的需求:“我明天想去找一个人。”

“谁?”

“你应该认识,”李雨游说,“杨骅,酒吧老板。”

“找他干什么?”

“以前我们组里有五个人,两个师兄两个师姐,兰青是其中一个,我想联系上另外一个师兄,问问他对LSD-29的事有没有头绪,”李雨游尽量说得简洁,“以前杨骅的店还不是现在这个规模,我们组的人有时候喜欢去他那儿聚餐,他干这一行比较会做人,也经常跟人维持联系,我想试试能不能通过他找到我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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