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无助地说:“我还有别的选项吗?”
没有,根本就没有。
五年前没有,五年后也是。
陈飘飘回抱她,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空旷,她是真的把全副身家交给陶浸了,连带自己赖以生存的自尊心。
她以前很讨厌别人可怜她,现在也是,但她允许陶浸可怜她。
以后她累了,饿了,痛了,被欺负了,都要让陶浸可怜她,她会学会在陶浸面前哭,黯然垂泪,或是痛哭流涕。
哭泣的过程像是抽烟,陈飘飘因为拍摄吸过一次,头晕脑胀,像有人在捶打她的太阳穴,结局也相同,有过肺的烟雾从鼻子里出来,有过心的眼泪从眼睛里出来。
它们历经五脏六腑,是不会说话的欲望。
痛苦原来也是一种欲望。
呼吸交缠的两个人逐渐平复,陈飘飘肿着眼皮,拉开距离,伸手替陶浸擦眼泪。
陶浸抿了抿她掌心的生命线,默不作声。
“我腰有点疼。”陈飘飘小声说,她开始向陶浸倾诉了,从每一个细微的疼痛开始。
“去床上,”陶浸拉着她站起来,扶她躺下,这个酒店的床垫不可以调节,于是她垫了个枕头在腰间,“有好一点吗?”
她带着鼻音问。
“嗯。”陈飘飘很依恋地看着她,“你上来,抱着我。”
陶浸摸摸她的脸,躺到另一边,陈飘飘侧身枕在她胳膊上,慢吞吞地说:“我还有事没告诉你,不过这是最后一件。”
拼图快要收尾了,筋疲力尽的两个人以前所未有的平和语气,把最后一块添上。
“你说。”陶浸偏头,抵在陈飘飘的头顶,她们是两个同样无奈的人,如果不互相依靠,就要掉进黑暗里了。
“我舅舅舅妈,还有我妈,他们欺负我外婆,就在我们刚在一起时,我回去的那个春节。”
“外婆家要拆迁,他们图外婆分的房子,想都给抢了,不然就不给外婆养老,”陈飘飘平静地回忆,“我想给外婆养老,想让外婆不被欺负,所以我拼命赚钱。”
“我骗了外婆,我那时就说我很有钱,实际上没有。”
她蹭在陶浸颈窝,她是个骗子,在坦白她的罪行。
“哦,我还骗了你。”陈飘飘抽抽鼻子,“你当时说想去大溪地,我表现得很开心,说没问题。”
“其实问题很大。”
陶浸想要说话,陈飘飘续言道:“我搜了价格,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但我不想扫你的兴,所以我背着你赚钱。”
陶浸眼里的波光都快碎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其实我们去哪都没关系,而且……”
而且她可以付钱,可她知道陈飘飘不愿意,因此她没说出口。
“你知道吗,”陈飘飘在陶浸的胸口叹气,“我那时想,如果我跟你一样,生在特别好的家庭就好了,我也不想拍那些剧本很烂的短剧,我也不想……”
她笑了,神态复杂地笑了。
睫毛垂下来,终于对自己诚恳。
陶浸沉默了很久,她摩挲着陈飘飘的肩膀,眼角的泪水快要风干,刺刺的。她喜欢情绪,因为情绪是最平等的东西,无论高低贵贱,都抵不住快乐与悲伤的侵袭。她也喜欢表演,喜欢故事,因为故事是谎言与真实的结合体,像陈飘飘一样。
陈飘飘是个有故事的女孩子,陈飘飘是个有情绪的女孩子,陈飘飘是个自由的女孩子。
曾经是。
她不知道陶浸曾经怎样向往她,怎样在心里描摹她。
“飘飘。”陶浸轻声叫她。
“嗯。”
“我记得你之前说,Arick的名字好奇怪,可她不告诉你为什么。”
陈飘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个,掀起眼帘。
“因为这本来不是她的英文名,是她的网名,叫A Rick。”
“她无意中看到Rick这个英文名,意思是‘统治者’,而rick这个单词,译义是‘草垛’,她觉得很有意思,最顶层与最底层出现在了同一个单词上,她想做一堆草,可她的家里,希望她做另一个意义里的Rick。”
“她说,她家里有很多Rick,他们强势,强大,不容置喙,他们不喜欢她从事文艺工作,认为这不算太体面,因此她参与项目到一半,就回去了。”
Arick时常被家里叫回去,也时常跟家里抗争。
她的毒舌也是在青春期与家里人对抗时形成的,那时候Arick很幼稚,喜欢听别人说“那谁谁谁家的谁谁谁,怎么素质这么低啊”。
她在这类评价上得到过毁灭性的快感。
陈飘飘大概听懂了陶浸要跟她说什么。鲸鱼的声音在海里,温柔而包容。
“所以其实,看似光鲜的家庭里,未必没有一堆堆杂乱的‘草垛’,可能他们衣食无忧,可很多东西,都有代价。”
也许是不得自由,也许是压抑自我。
陶浸和陈飘飘在一起的时候,很轻松,因为她能感觉到,陈飘飘也是因为“陶浸是陶浸”而爱她。有时父母的爱无私又自私,因为他们对你抱有期待,在期待下长大的种子,很容易被装进容器里。
他们或许爱,但如果陶浸按照预设的标准生长,会得到更多爱。
这是能够置换的爱。
“在你面临困扰的那个春节,我也得知了一个消息,我的话剧之所以得奖,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家庭,当然,这跟你面对的难题相比,不算什么。我不是拿来对标,只是想说,很多时候,我也会陷入自我怀疑,或者说自我找寻的困境。”
“不可否认,我的家庭给了我很多帮助,在世俗层面上来说,我是利益享受者,我也没有严词拒绝过这类帮助,因为我拒绝不了。”
有些事从出生起就绑定了,有的捆绑,是以善意的形式,甚至你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接受了这些善意。
“可是当你说羡慕我的人生的时候,”陶浸轻轻地笑了笑,“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也会想要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也许没有这么顺遂,但或许在自我找寻的路途中,能得到更多别的收获。
很难讲哪种人生比较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
有时她觉得爱情,像是铁路并轨的过程,她们在彼此身上弥补,在彼此身上渴望,也在彼此身上看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飘飘。”
“嗯?”
“我还是只想跟你说,开心一点,我们都开心一点。”
把生活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这个世界或许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但生活不能长成一副委屈的样子,爱情也不能。
“我记住了。”陈飘飘抱着她,用与月亮对话的音量说。
第95章
那天晚上她们谈论很多,以赤裸的姿态。
这次与从前都不一样,以前是对对方脱衣服,现在是对自己脱衣服。
陶浸问陈飘飘,她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
不因为外婆,不因为陶浸,不因为他人的审视和爱。
陈飘飘想了想,说,她想去很远的地方。
从小她被扔在新都,在外婆家的老楼里,外婆家的窗台比她高一个头,她要踩着矮凳才能望向窗外。小时候的街道像糖纸一样,是五颜六色的,她记得有个阿姨穿大红色的外套,街边的木棍上绑着一堆大红色的氢气球。
圆滚滚的,挤在一起,像要打架。
陈飘飘总盼着有一个氢气球突然脱离束缚,飞向太空。
底下的人会惋惜地说“哎呀”,而陈飘飘很兴奋。
她想,长大后,等她有钱了,一定也要买氢气球,然后“放生”它,这样它至少有一次升空,不是听着惋惜的声音。
现在有钱了,街头却也没有这种氢气球了,现在会做成各种小宠物的形状,闪闪发光的样子。
陈飘飘说,她一直很想去看各种地方,这也是她将大溪地作为奋斗目标的原因之一。
以前没有物质条件,并且也害怕。
怕漂泊,怕飘渺,怕杳无音讯,怕踪迹难寻。
她拼命地想要一个房子,一个家,像购买救治伤口的创可贴。
“我还没有看过很多地方,虽然我飞来飞去。”拍摄基地和棚里置景会创造出各种风景,可每次看到这些,她对真实的山川河海的向往就更加强烈。
陶浸安静地听着,将她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下半夜,她们不知疲倦地做。
夜晚被切割得很奇幻,她们在这晚上强烈地爱,强烈地恨,强烈地剖白,强烈地占有。说梦想时赤诚得像个孩童,谈欲望时做浪荡的大人。
女人的身体也是山川河海。
陈飘飘含着山川的顶端,它看似像山,其实是海,又圆又软,从衣服里跳脱出来,也像被放生的气球。
它升空是在一个窃窃私语的夜晚,只有两个人看到,她们也很兴奋,气息此起彼伏。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陈飘飘钻进泥泞的山洞里,这里也是一片引人深入的沼泽,可陈飘飘不打算走出去。
她咽着膨胀的暗涌,小声对陶浸说:“你在咬我。”
海洋的深处也有依恋,想被填充,想被搅动,抽离的空虚后一定要被弥补。
陈飘飘还想用别的方法得到陶浸。
她一面掌控她,一面欣赏她理智尽褪的眼睛,随后她俯身到陶浸耳边,问了她一句话。
幻想很脏,可说出口时便有快感了,陶浸真的能接纳她的一切吗?
她目不转睛地等待。
陶浸没回答,却将头一扬,纤细而白皙的颈部在月光下十分诱人,她阖上眼。
以类似献祭的姿态。
陈飘飘心头巨胀,她伸手,卡住陶浸的脖子,微微用力。
看她蹙起眉头,看她嘴唇失力,看她无措又张皇地将手握住……可另一个温热的地方在说,她很喜欢。
谁都不懂,她们从一场快要窒息的爱情里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