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 第87章

二十出头的陶浸身穿大衣在首都机场接她,她推着箱子飞奔过去,紧紧抱住彼此,陶浸的笑意被她撞了一下,活生生的。

她们手拉手去打车区域排队,冷漠又疏离的夜里,清丽动人的陶浸跟她低声细语,带着冬天哈出的白气。

后来陈飘飘想,为什么永无止境地梦到这个场景,是不是心有不甘,是不是觉得,如果那天奔赴的两个人再热烈一点,或许后来就不一样。

江城机场的陶浸是穿着大衣,MaxMara的经典款,可她没有对陈飘飘翘首以盼,只低头回着微信,见陈飘飘出来了,抬眼笑了笑,把手机放兜里,接过箱子牵着她走。

在电梯里她揽着陈飘飘,轻轻搓揉她的肩膀,到了排队打车时,她又开始回消息。

陈飘飘站在旁边,觉得自己跟江城格格不入。

她是逃难来的,可江城陌生的路牌和建筑更加冷漠,这座城市没有收留她的姿态,不像新都,连空气都认得她。

她只熟悉一个陶浸,可陶浸也陌生了不少。

她的头发是陌生的长度,唇膏是陌生的色号,眼神里有陌生的商务,最陌生的是她的房子。

当年的陈飘飘像应激一样抵触这套房子。

她控制不住地想朋友圈里的陶浸,想她那些光鲜亮丽的工作和生活,又想自己近来每天面对的人格贬损。陶浸可能会长成受人尊敬的艺术家,而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私信到陈飘飘,骂她是出来卖的。

因为她直播,她出卖自己的时间来换钱,便有黑暗的人心认为她的一切都是可以出售的。

那会儿主播的名声比现在要差一些,网上“打赏女主播”的新闻下面都满布无休止的揣测。

陈飘飘不想因为那个骚扰者被闹上社会新闻,更不想因为这种纠纷被弄死后,上社会新闻。

要怎么说出口呢?怎么都说不出口,但凡有一点自尊心的人,都说不出口。

自卑到极点的时候,最容易激发出猛烈的自尊心。

陈飘飘那时很绝望地想,自己和陶浸真的不是一类人,她迟早会因为自己跟不上她,而抛弃她,像割掉没什么用的阑尾。

这个想法在陶浸严肃地让她回去,好好念书的时候,达到顶峰。在陶浸眼里,陈飘飘是一个贪图享乐,轻视学业的人,她们可能都不如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了解对方了。

分开的这一年,她们已经对对方的想法不够有把握。

真没意思。

这样天壤之别的爱情,没意思;这样前路未明的生活,没意思;抱了一路的稻香村,没意思。

陶浸可能早就不喜欢吃牛舌饼了。

陈飘飘回到了北城,回去之前,她把放在茶几上的稻香村放到陶浸的那堆箱子旁边,等陶浸有空了,和搬家的箱子一起拆掉吧。

2020年,20岁的陈飘飘开始怕黑。

一开始是因为死亡威胁,后来是因为回去的那个晚上,她在出租车上哭了。

她望着北城的夜色,对自己的眼泪感到恐惧。

当不了陶浸的声控灯了,没有声控灯会在夜里哭。

充满汽油味的出租车里的夜晚,和奢华酒店里的夜晚,到底不一样,她们坐在黑暗的客厅里,装潢过于精致,连月色都显得很贵,它静静淌在地面上,以时光的形态,以海洋的形态。

陈飘飘的声音是海洋里最后一艘孤帆,消失在边际后,只剩寂静的€€望。

茶几上的手机屏幕陡然亮了。

屏幕上显示电量耗尽,还有30秒即将关机。

陈飘飘看见陶浸肩头一动,探身将手机摸过来,然后背过去找沙发旁边的充电器。白天用过,电源是插着的,她仔细地在黑暗中捋到充电线,坐正了,低头要把充电线的端口插入手机底部。

房间里只剩衣物的摩擦声,陈飘飘在一旁静静看着。

可能太黑了,尽管陶浸已经屏气凝神,试了几下也对不准。

她抿嘴,埋着头,一次次尝试。半分钟快过去,五,四,三,二,一。

手机嗡鸣,屏幕黑了。

陈飘飘想伸手开灯,可她听见陶浸在哭。

她吸着鼻子,仍旧固执地充电,一下一下地试,可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是怼不进去,就是充不进去。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机屏幕上,陶浸控制得脊背都在抖,仍然止不住抽泣的声音。

陈飘飘第一次见陶浸哭得这么无能为力。

好像如果刚刚在手机关机之前,能成功充上电,就能救她。

可一切都来不及,人最怕就是来不及。

陈飘飘伸手,想要把手机拿过来,陶浸却一把握住,牢牢攥在手里,回头,眼眶通红地望着她:“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

答应过外婆要好好照顾陈飘飘,可她被骚扰得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自己不知道。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狐狸恐惧到洗澡都腿软,被吓得不敢出门,自己不知道。

她一个人去派出所,和民警对话,搞清楚那些从未接触过的流程,自己不知道。

最后她像攀附救命稻草一般,飞来江城找她,自己却告诉她,很忙,没有时间陪她玩。

陈飘飘是以什么心情说“要不不回去了”,她那时根本不是无所谓,她是被折磨得带着微弱的希冀,希望陶浸救她,她想求陶浸救她。

这些,陶浸统统不知道。

陈飘飘望着陶浸,鼻子一酸,眼泪也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你也没有告诉我。”

陈飘飘哽咽着说。陶浸事业上的难题,陶浸因为陈飘飘的冷落而受到的委屈,陶浸有多爱她,她也没有跟陈飘飘说。

“你答应过我,要告诉我的。”陶浸执拗地望着她,颈部剧烈地吞咽,鼻尖红了,声音也哑了。

“陈飘飘,以后冷了,要告诉我,饿了,要告诉我,不开心了,难过了,无聊了,被欺负了,都要告诉我。”

陶浸带着哭腔,一字一顿地重复。

她冷了,没有告诉她,饿了,没有告诉她,不开心了,难过了,无聊了,都没有告诉她。

她被欺负得走投无路,仍然没有告诉她。

她最会装的就是若无其事,甚至还记得给她带稻香村。

陶浸的理智被完全击溃,掩着自己的脸,痛哭出声。

她说错了,陈飘飘不是对疼爱她的人最不心慈手软,她对自己最不心慈手软。

从秦超到那位骚扰者,从脊柱受伤到酒精性胰腺炎,陶浸无法想象陈飘飘还经历过多少次这类事件,光想一想她都难以承受。

陶浸突然很恨陈飘飘,她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把这些伤害都像扔在袋子里一样,掏来掏去,面无表情。

她的面无表情,她的沉默,都是一把刀。

陈飘飘望着陶浸,很想说点什么,可她开不了口,眼泪一颗一颗地滚,哭起来像设定好的程序。

她拉起陶浸的手,帮自己擦眼泪,陶浸转脸,心痛难忍地望着她。

最后将手停在陈飘飘脸边,绝望地低声说:“杀了你。”

杀了她吧,承诺的永远做不到,不让陶浸哭做不到,对陶浸坦白做不到,好好照顾自己,也做不到。

陈飘飘眼里的泪珠掉落,哽咽:“杀了我吧。”

杀了她吧,杀死没有陶浸的陈飘飘,她过得太痛苦了,恨不得死掉。

第94章

记忆也是会长大的,小时候是五彩斑斓的画片,越长大越懒得涂抹,渐渐凝固成黑白色。

陈飘飘想起那个咬着虎口,娇声说“杀了你”的小姑娘;

陶浸想起那个在上床下桌的宿舍轻捏她的脸,轻声说“杀了你”的小姑娘;

两个人想起在课桌边轻敲三下,无声说“杀了你”的小姑娘。

当初的玩笑话,现在的剜心话。

陈飘飘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哄陶浸和哄自己,第一次这么无措,只能拉着陶浸的手给自己擦眼泪,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软弱的示弱方式。

陶浸也第一次知道,原来爱一个人,是能爱到恨的。自责与痛楚虐杀了她的情绪,她没办法再校准自己的心境,被纵横交织的天罗地网缠到喘不过气。

她掩着眼睛哭,又抬起头来,胳膊支撑着身体,望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安静地哽咽。

陈飘飘走到她面前,蹲下,扬着一张泪脸,小声说:“我以后都会告诉你。”

当年她没有真正答应,现在答应了,用喑哑的声音。

“我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人,”她在黑暗里说,“我从小就坏,我想要很多好东西,但我未必觉得它们真的是好东西。”

“我喜欢跟人争,跟人抢,喜欢别人喜欢的东西,喜欢别人口中的好东西。”

其实她不喜欢吃炸酱面,可舅妈防着她的样子,在说那是好东西;其实她对房子没有那么大的需求,可舅舅图谋的样子,在说那是好东西;其实她不想进娱乐圈,可那些看不起她出身的人,在说,往上爬才是好东西。

甚至当年追逐陶浸也是一样,她不了解她,也没有真正接触过她,就因为所有人都说,陶浸很迷人,她就想要跟陶浸谈恋爱。

“我以为,这些是我的虚荣心,但不是,”陈飘飘眨下一滴眼泪,“这是我的匮乏,我的缺陷,是我二十多年都走不出去的一片沼泽。”

“我没有正视过自己的价值,我不觉得我真正值得被爱,被珍惜。”

“所以我要用很多别人认为的好东西,来给自己上价值。”

两行眼泪坠在她漂亮的脸上,像一串脆弱的珠翠,小狐狸拥有完整的画皮,却缺乏生而为人的灵动的眼珠子。

陶浸心都快碎了,隐忍地望着她。

“外婆爱我,可她养育我,是因为血缘,因为我妈妈生了我,”陈飘飘覆住陶浸的手背,“所以你是第一个因为我是我,而爱我的人。”

“你知道我掐架的ID,你知道我爱说谎话,你知道我喜欢伪装,你都喜欢我;你被我提分手,你还喜欢我;你因为我哭成这样,”陈飘飘泣不成声,一字一顿地说,“你还喜欢我。”

“陶浸,”陈飘飘抖着视线,哭得难以自持,“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求你,可以一直喜欢我吗?”

喜欢我的年少与苍老,喜欢我的丑陋和美好,喜欢那个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都有些讨厌的我自己。

求你了,除了你,没有人会收留她。

陶浸抱住她,眼泪浸在她的头发里,她胸腔的空气都要耗尽了,牙关都有些发酸。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