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云从小就知道,在这个几乎什么都有的家里,有两样东西是最罕见的:一是沈嵘的空闲,二是杜双盈的耐心。
圣诞节这天的杜双盈是每年限定一次的温柔慈母,会对他拥有无限的耐心,也会尽可能地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去到外祖母家,他和外祖父一起在院子里装扮圣诞树,杜双盈跟外祖母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饭菜。
当他从院子里跑回屋里时,杜双盈总会弯腰给他一个拥抱,对他说谢谢。
在这个拥抱里,他闻到妈妈身上姜饼人的香味,温暖而香甜。
沈流云九岁那年,外祖父病故,随后没多久,外祖母便回了挪威。
自那以后,杜双盈便不再带他去过圣诞节了。
圣诞节也成为他们家里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不再值得庆祝。
后来,杜双盈与沈嵘离婚,将国内的事宜一处理完便飞往挪威,此后再没有回过赫京。
沈流云很多时候想,对杜双盈而言,这个家里是不是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留念?
因为一封没头没尾的邮件,沈流云去往罗瓦涅米的计划临时取消。
他坐在酒店的床上,缓慢而仔细地读完了杜双盈发来的那封邮件,即便那封邮件看起来并不是发给他的。
杜双盈的措辞很混乱,把句子写得支离破碎,让沈流云疑心这是她精神状态不佳时写下的。
从这封邮件中,沈流云得知,杜双盈的近期生活并不好。新谈的男友劈腿了,投资的服装店倒闭了,母亲又年迈多病需要照顾。人生好像有着太多糟糕的事在等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继续下去,甚至连即将到来的圣诞都无人庆祝。
沈流云很想忽视这封邮件,但他没能做到。
杜双盈可以不小心将本该发给好友的邮件错发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却不可以对亲生母亲的困顿视而不见。
他知道杜双盈现居特罗姆瑟,那个终年不冻港,从赫尔辛基直飞过去只需不到两个小时。
不巧的是,当他打开软件查询航班,发现航班因为节假日已然售空。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订了飞往奥卢的航班,打算落地后租一辆车自驾前往特罗姆瑟,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在圣诞节的当晚抵达。
但那晚,幸运之神没能眷顾沈流云。
在他驱车前往特罗姆瑟的途中,忽逢大雪。
早有耳闻欧洲的气象预报不够准确,可沈流云这还是头一回中招。
恶劣的极端天气将他困在半途,轮胎陷进厚厚的积雪里,动弹不得,车子也熄了火。
无奈之下,他联系了当地的救援队。然而因为他所处的位置过于偏僻,救援队要等到天亮才能赶过来。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雪无声无息地持续下着。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这场大雪无声无息地掩埋。
好吧,那他可以趁现在先将遗言想好。
遗言想到第三句的时候,沈流云的手机响了很多声,涌进来许多节日祝福。
零点已过,到了耶稣的诞辰。
沈流云解锁手机,最先看到的就是闻星发来的节日祝福,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圣诞快乐”。
说不清是怎么想的,他给闻星回过去一个视频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只是画面里的人略显慌张,好一会儿才调整好镜头,露出自己的半张脸,好奇地问他在哪里。
沈流云没隐瞒,说自己在挪威遇到大雪,很倒霉地被困住,正在等待救援。
等真的看到闻星的神情变得紧张,他突然又转移了话题,扬下车窗给闻星听外面下雪的声音。
雪花吹到脸上的时候,沈流云觉得世界好安静,若是死在这里似乎也不算太糟糕。
视频里传来闻星关切的声音,让他把车窗扬起来,不要吹感冒了。
消极的想法就此中断。
沈流云听话地扬起车窗,顺便看了眼时间,计算距离天亮还需要多久。
他与视频中的闻星对视了一眼,轻易就读懂闻星的眼神。
闻星想要陪他一直到天亮。
他有些无奈,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拒绝。
出于一点私心,他也不太想要拒绝闻星在今晚对他的关切。
闻星在那边尽可能地多说话,说他今天跟朋友一起出去逛了街,还自己在烘培店烤了姜饼人。
沈流云逗他:“是吗?有我的吗?”
闻星怔了一下,点头:“有的。”
沈流云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接话,假装自己没有很期待。
他早就忘记姜饼人的味道了。
闻星到底不擅长带动话题,很快就将能说的话说光了,神情看上去懊恼又挫败。
沈流云看得好笑,思索片刻后提议:“你给我念首诗吧。”
闻星说好,把手机固定在桌面上,起身去书架上取下一本诗集。
他捧着诗集坐回桌子前,翻了几页后,开始念:在下雪,妈妈乌克兰在下雪救世主的王冠是千万粒悲痛我全部的泪水白白向你流淌骄傲无声的一瞥是我全部的安慰*……妈妈。
沈流云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
他想起刚刚看过的新邮件,杜双盈在邮件里简短地告诉他上一封邮件发错了人。
他打过去一个电话,想要告诉杜双盈自己来了挪威,但电话被拒接了。
不需要再打过去,也不需要再追问什么。
无觉无察间,脸似乎变得冰凉,他疑心是窗户没关好,有雪飘进来了。
沈流云的喉结轻轻滚动。他想好了。
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的话,他想要和闻星见一面。
如果闻星记得给他带姜饼人,那就可以再多见一面。
当然,不记得也没关系。
毕竟他只是想见闻星。
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想要对闻星说:等我回去,我们见一面好吗?
可他抬起头才发现,视频画面中的那人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已然困得睡过去了。
闻星的睡颜安静乖巧,沈流云猜他小时候上幼儿园会因为睡姿良好而收获很多小红花。
沈流云抬起手,隔着屏幕轻轻地碰了碰闻星的脸。
在这个瞬间,他心里缺失的一块好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溢。
大雪让他错过了极光,也没能见到母亲,但他依然拥有了一块属于他的姜饼人,香甜温暖的,只属于他的。
【作者有话说】
*保罗·策兰的《冬天》
第48章 48·彩虹房
下船之后,沈流云打了一辆车。
依照应春和给的地址,一小时后,他来到医院门口。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这一年里来医院的次数比过去几年加起来得都要多,且情形一次比一次惨烈。
因而,矗立在眼前的建筑也犹如吃人的洞穴般可怖起来,走进去跟走上断头台没什么两样,同样都是等待宣判。
落在身上的阳光愈发燥热,沈流云却觉得自己被晒得出了一声冷汗。
他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烟,挪到树荫下安静地抽完一支烟,这才走进医院的大门。
看病的流程倒不复杂,无非就是挂号、身体检查以及医生问诊,只是多出一项心理测试。
诊断书出得比沈流云想象中要快,快到他还没做好准备,那张纸就到了他的手中。
“你目前还是中度的,暂时不需要住院。但我看你整体上有中度转重度的倾向,所以在治疗方面,需要先采取药物治疗加心理治疗的方式来控制。之后如果情况 有所好转,我再给你适度地调整治疗方式。”
医生的话仍在沈流云的耳边飘荡,但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心理治疗室的门口了。
长廊安静又空荡,沈流云的后背紧贴着墙面,再度感觉到寒冷。
许是医院的资源有限,这层除了设置心理治疗室,还有提供给病人的病房。
忽然的,一阵喧闹声打破了长廊的安静。
沈流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号啕大哭着从病房里跑出来,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哭得更加厉害。
紧接着,有个中年妇人慌张地从病房里出来,用手去拽地上的孩子,想把孩子拽回病房里去。
有护士见状立即上前劝阻:“家长,您先松手。您不能这么拽孩子。”
哭声、争吵声、打骂声混杂着撞进沈流云的耳朵里,不一会儿便令他头疼欲裂。
眼前的情形渐渐扭曲变幻,场景仍是空旷的长廊,只是人变了。
座椅上坐了个安静的小男孩,没多久,有人牵着他的手将他带进了一间小房间。
那间房间被粉刷成五颜六色,里面放了积木、沙盘、瑜伽球等各种玩具,比起它实际的用途,更像是一座小型游乐场。
小男孩对那些玩具不感兴趣,但他喜欢这个地方的色彩,在心里悄悄地给它命名为彩虹房。
彩虹房的主人并没有穿色彩丰富的衣服,身上只有素净的白,让小男孩顿感无趣。
好在,这个人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不像一般的大人那么讨人厌。
有别于小男孩母亲身上经常萦绕的香甜花香,这个人身上只有淡淡的柠檬味。他推测,这应该是某种洗手液的味道。
柠檬的香气比鲜花清淡,闻起来静心静气,奇异般地让他觉得很舒服。
他们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彩虹房里拼积木。
同龄的小男孩多半会用积木搭建城堡或是汽车,而小男孩用橘红色的积木拼了一条小鱼。
这不同寻常的举动引来一个温和的问题:“为什么想用积木做一条小鱼呢?”
小男孩仔细想了想,才回答她:“因为家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想养个小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