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压下想要把心中那丝异样的想法全都脱口而出的冲动。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也没必要总是逞强,在约定的那个机会彻底结束之前,在你需要的时候,我很乐意你可以一直依靠我。
“为什么?”
齐沅抖着肩膀下意识发问,他想离开谢临的支撑,但确实不剩太多力气,只好半边身子倚着那人的手臂,虚虚开口。
他没有让谢临三番两次帮助自己的理由。
谢临低低笑了一声,听上去对他的答复有点不满,刀柄随着他肩膀的轻颤很细微地发出咔嗒一声脆响。
周围的风声雨声都那么大,耳畔还残留着霍光低沉厚重的怒吼,但齐沅就是很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轻笑,和他手中长刀的嗡鸣。
“还问为什么。”
他用一种很罕见的,上扬且肯定的语气说着,把长刀收回身侧,抬手把额前被雨水完全打湿的铂金色发丝撩到脑后,接着顺势在左耳的银色耳饰上轻轻捏了一下。
他的额头平时总被零碎的刘海遮挡,配合上总是淡漠的一张冷脸,和整整齐齐,干净到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的衣着,时常给人一种一直收着的,内敛克制的压迫感。
到目前为止,他在魇境里的表现也总是这样平静的。
此刻他随手的一个动作,让额头完全露出来,只余几缕凌乱的发丝还垂在上面。沾了雨水的金色眉毛颜色更深,凌厉的轮廓被勾勒清晰,高高的眉骨也展露无遗,衬得他眼里自信的光芒更甚,除了一如既往的强势,竟然头一次显出几分浓烈的肆意张扬与潇洒。
成片的光芒顺着他修长的身影不规则地延展开,如同赤金色的极光,把周围昏暗的粉海都一并照亮。
齐沅看着那素来冷白干净的脸颊上滑落的浅粉色水珠,身在璀璨光芒的正中央,竟鬼使神差地忘了回应。
他愣愣看着谢临,再一次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谢临内敛而自持的寒冰躯壳之下包裹着的,是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的灼热内核。
与此同时,他感到之前几次被救下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此刻在心中彻底生根发芽——好像他也曾是渴望着同谢临一道并肩而立,在魇境中共同作战的。
还好,在齐沅发愣的空档,谢临径自解答了疑问。
“或许你还记得,我们早已组队。”
隔着早已湿透的单薄衣料,齐沅感觉到他撑着自己胳膊的右手指尖轻轻颤动了一下。
潮旋浪涌的粉色波涛之上,他听到那人轻声的低语。
“依靠队友,需要理由么?”
第55章 粉红海(26)
齐沅眼睛倏地睁大。
他被谢临两句话说的再次愣在原地,但连成片的光芒映在他眼底,摇曳出金色的火焰,令他整个眼瞳都被染出极其澄亮的光彩,冲淡了脸上的诧异。
“我们不是……”解除组队了吗?
他嘴唇微张,话说到一半却没说下去,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之前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确和自己说过,他和谢临那早已被系统安排妥当的组队进程已经取消。
现在想想,谢临和自己非亲非故,却两次和自己步入同一个魇境,在这个魇境里的另两位净魂师还是队友,一切都显得有迹可循。
之前他会以为组队已经解除,恐怕只是下意识带入了谢临在原著里对主人公嫌恶万分的情绪去思考,从而理所当然地曲解了刘东放的话,以及谢临本人对组队一事的态度。
他侧身看了看周围,此时谢临周身亮起的光芒已经把整艘银月号尽数包裹,甚至在海面上延伸出去数十米的距离,此时的天空不能说亮如白昼,却也完全看不出身处黑夜。
邮轮上空,六柄金色巨剑的轮廓在璀璨灵力的翻涌间逐渐凝聚,强光如同锋利的刀尖刺入海底,海面的粉色逐渐变得清晰而透明。此前黑夜笼罩下的魔影无法再全方位地隐蔽自己的身形,几位净魂师清晰捕捉到海面下快速掠过的触手的轮廓。
“不愧是谢临。”
宋以辞伸手挡了一会儿过于亮堂的光线,让眼睛适应强光后出声感叹。
陆准深以为意地点头。
而制造出这些的人,对魇境里的一切变化都显得不以为意,他眼神扫过因为被强光侵袭而不断嘶吼颤抖着的霍光和斯科莫德时有着睥睨般的张扬,微垂的金色发丝晃过他的眼睫,也无法阻挡那气势逼人的眸光。
然而,他垂下眼回看齐沅时,目光却变得幽深晦暗,身子也略微紧绷,像是在等待他的反应和回答,在这样激战一触即发的时刻,呈现出一种别扭的固执。
于是齐沅扬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中断了自己呼之欲出的疑问。
他想,自己也许和斯科莫德身体里的那对父子一样,是纠结的。
一方面,他总顾忌着原书的剧情,对于谢临这种绝对力量的拥护者心生想要逃离的情绪,担忧于和他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后产生的问题。
而另一方面,他心底却总会莫名滋生原主的眷恋,对谢临那样强大而令人安心的力量带着憧憬和希冀。
不过算了吧,他想,现在需要处理的孔国明和霍光就是前车之鉴,纠结矫情的部分还是免了。
谢临已经最大限度地配合了自己,抓紧现在的机会,不留遗憾才是最重要的。
“你刚才想说什么?”谢临深色眼眸中清晰照出齐沅唇边的淡笑,他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没什么。”
组队了就组队了吧。如今的谢临给自己的感觉并不像原著中那样高冷无情,不仅屡次对自己施以援手,甚至愿意动用力量辅助自己,和这样的他做队友的感觉并不坏,原著里那些有的没的,在没发生的时候,又何必去管它。
斯科莫德的触手在水中拍打起层叠的浪花向他们再次袭来。
“我只是觉得,也许这次我们能配合得很好。”齐沅继续朝他微笑,而这次不再是格式化的礼貌假笑,他眼角微弯的弧度发自内心。
谢临定定看着他被强光映成灿金色的桃花眼,也低声哼笑了一下。
“说得像之前配合得不好一样。”
他微微掀动嘴唇,留下一句难以被捕捉完全的话语,身子瞬间消失在后甲板上。
与此同时,齐沅伸出双手,纤细冷白的手指在空中如同演奏乐器般优美地挥动,瘦削的手臂挥起,引导所有纸片在身前汇聚成漩涡状,迎上呼啸而来的浪雨。
强横的灵力自他身上迸发,旋转翻飞的纸片在灵力的包裹下比之前体积大上了一倍,随着他指尖的舞动在身前汇聚成一只白色大鸟的形状。
齐沅自甲板上跃起,稳稳落在大鸟的脊背上,接着大鸟发出一声长鸣,傲然振翅,三根华丽的尾羽在空中飘扬,折纸汇成的雪白羽翼轮廓巨大而修长,在甲板上打出大片阴影,猛烈的气流袭向了位于阴影正下方,满脸震撼的陆准和宋以辞。
齐沅半坐在白色大鸟背部,被雨水打湿的乌黑发丝因为灵力充盈的原故再次显得蓬松,他沾了不少雨水的脸庞也浮上一层莹白的流光,冲淡了他苍白的脸色,桃花眼眸光流转间显得神采飞扬。
斯科莫德明显感受到自邮轮上空升起的威胁,它自海面之下挥出许多比此前更为粗长的触手击向飞在空中的一人一鸟,变得敞亮而透明的海水却不再能够隐藏它的攻击路线,它自海面弹出的几根触手都被齐沅敏锐地捕捉到,操纵白色大鸟来回侧飞,避开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谢临的身影落在邮轮顶部,他的脚尖离船顶有几厘米的距离,微微悬浮于空中,六柄十余米长的巨剑早已彻底成型,尖端朝上,竖直环绕在他身体四周,金色的焰火自剑身倾泻而出。
他手中的长刀再次发出悠长的嗡鸣,像是在请战,于是谢灵抬手将刀刃在空中轻轻划过,身侧的两柄巨剑瞬间飞刺而出,沿着齐沅轻盈躲过攻击的轨迹,向触手攻去。
甲板上的陆准和宋以辞只看到金光闪过,斯科莫德攻击齐沅未果,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触手就被尽数斩落,切面上燃着未熄的赤金流火。
两人的反应速度也不慢,很快使用各自的灵器对被谢临斩断的,一个人几乎抱不过来的触手进行最后的攻击,防止它们那凸起蠕动着的血管的断面被重新连接。
另一边,借着强光躲开斯科莫德触手进攻的齐沅已经来到霍光身前几米的距离,他低头看去,孔国明睡在霍光腹腔巨茧之中的身形隐约可见。
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就感受到熟悉的灵力自身后涌现,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触感,于是他很快明白谢临要做什么。
齐沅心随意动,驱使白色巨鸟展翅高飞到霍光头顶,那人已经完全着了魔,尖叫着自身下再次射出许多触手向上对他发起追击,然而又粗又密集的腕足同时也遮挡了他自身的视线,于是在他的视觉盲区,金色的光刃没有受到任何阻隔就划破了他的肚子。
霎时间,大量紫红色的血肉溅射而出,落入粉海之中,断口的切面被火焰烧成焦黑的色泽,在接触到海水的瞬间发出”哧啦”的爆响,深紫的颜色在被蒸腾出的白色水汽包裹下仅仅存在了短暂的几秒就很快消散。
“啊啊啊啊啊!!”
霍光发出痛苦的嘶吼,深海之中的斯科莫德也咆哮出山崩地裂般的低鸣,强烈的声波重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他攀附在邮轮护栏上的触手无法再紧抓着,在疼痛下发出大幅度的震颤,但是自始至终他都反向稳定着邮轮,即使孔国明早已不在那上面,也没有选择让它彻底倾覆。
齐沅注意到谢临光刃划开霍光腹部的同时立刻操纵白鸟收拢翅膀朝下低飞,他周身的莹白色灵力围绕他形成保护膜,阻隔了大多数喷溅而出的血肉,一人一鸟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钻入霍光腹腔。
如同宋以辞所说,他们两人间的默契仿佛浑然天成,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中所想,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净魂师组合。
齐沅在一片紫红色,不断涌动的血管之中准确找到了孔国明的位置,他无知无觉蜷缩在血肉充盈的一角,有紫色的雾气隐隐环绕在他身体周围,他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齐沅手指在空中轻挥,菱形纸片形成的锐利勾爪朝孔国明的位置一探一抓,准确无误地将昏聩中的老船长拦腰拎起,然后又是一个振翅,裹挟着灵力的气流在和斯科莫德紧密结合的霍光腹腔内部划出零碎的血肉,白色巨鸟的身形打了个转,流畅自如地飞离霍光,朝银月号的甲板上飞去。
“不!!“霍光双手在脖颈处撕扯出几道可怖的血痕,整个人几近癫狂。
他徒劳地驱使斯科莫德试图放出大量的触手攻击齐沅,把他在半空中拦下,可是却始终是徒劳,甚至都没能靠近白鸟的的周围,就被金色巨剑悉数斩落,掉入海底。
“齐沅!你不要走!”
霍光无力地怒吼着。
“把我的父亲还给我!”
“你父亲也许并不愿意待在那种地方,霍光。”
齐沅把孔国明带到甲板上,让白鸟松开爪子,把他横放到一个相对完整的集装箱上。
“陆准,你的治疗能力能不能让他恢复意识?”他自白鸟上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甲板上,扭头问震惊之色尚未褪去的陆准。
陆准走上前看了看孔国明的状态,点了点头:“给我一点时间。”
齐沅朝他笑了笑,转向后甲板的正前方,遥遥对霍光抛出话语,声音清浅。
“远远地看着他或者将他囚禁于你的身体之内并不是明智之举,霍光。”
齐沅说着,抬手抹去下巴上沾到的少许血水。他朝白色巨鸟轻轻挥手,纸片们解除原先的汇聚状态,回到他身后形成分散的圆阵。
“或许你该直接和你父亲说说话。”
第56章 粉红海(27)
“和父亲……”霍光吼得嘶哑变形的嗓子里冒出几个破碎的字眼,“说说……说说话?”
他身上不断往下淌的血迹逐渐止住,灰黑皮肤下扭曲虬结的血管随着他变得茫然无措的眼神逐渐平息,只剩一些细小的鼓动。
“说说话……”
“说,说,话。”
“说说……话?”
如同咿呀学语的初生婴儿,他保持着立于海面之上的姿势,不断重复着那么几个字。
雨滴夹杂着水面涌起的浪花打在他身上,冲刷着他被斩断触手上的、腹腔周围的血迹,明明是有几层楼高的庞然大物,此刻在风雨之中,粉海之上,却依旧显出几分虚弱的渺小。
“他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好。”宋以辞从正在施展灵力治疗孔国明的陆准身旁走到齐沅边上,“强迫他面对父亲,会不会过于刺激他,导致魇境崩坏?”
“应该没事。”齐沅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还在重复那几个字音的霍光,又垂眼看向眉头紧锁,眼珠不断颤动,就要恢复意识的孔国明,说道:“内心深处,他是想和他父亲说话的。他们需要交流。”
因为没有正确的沟通,从霍光,或者说孔辉离家出走的那天开始,这对父子就一直在错过彼此,直到如今,天人永隔。
只能在扭曲执念形成的异空间里以这样的形式见面。
“还有一个问题。”宋以辞也回头看了一眼老船长,“孔国明清醒之后,对这一切的接受度又有多少?他能配合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