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辛苦将星河会经营成如今的规模,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当初他们为了抱住纪家这个大腿,没少出钱出力出人,安寻与纪泽辞的联姻,是两家达成合作的重要一环,可以说,当初纪家能看上安寻,星河会上下几乎是喜出望外,因为他们太需要一个像纪家这样的老牌家族给予支持和背书了。
只是今非昔比,近些年星河会发展越来越好,向星河会抛出橄榄枝的势力也渐渐多了起来,纪家的支持虽然重要,也并不像以前那样要紧,与纪家有联姻关系的安寻,也不再被星河会的人视为救星,甚至都不再是绝对的无可替代了。
“不过联姻而已,纪家要是想趁此机会插手我们星河会的事,那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夏高明皱眉道。
“我刚才也就是随便一说,舅舅你不用把纪家想得太坏,”夏仪微微笑了,“只要不是有人挑拨离间,或者恶意怂恿,纪家家大业大,也未必会瞧得上我们这个小行会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夏高明顿时心中警惕:挑拨离间,恶意怂恿,这不正是安寻能做得出的事吗?否则他哪来的底气和星河会翻脸?
虽然安寻反复说了他不会接受纪家的庇护,但夏高明他们根本没听进去,甚至更加笃定安寻出去后一定会投奔纪家€€€€如果不走这条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星族新人,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在外面生存下去?
“安寻那只白眼狼,一身反骨,他今天能把星珠拱手送给他的相好,明天就能把星河会贱卖给外人,吃里扒外的东西!”夏高明恨恨道,“真以为有张婚约就能高枕无忧了?没有正式成婚的婚约,说到底也就是张薄纸,最终能不能作数,还不一定呢!”
夏仪心头一跳,他强压住激动,故作疑惑地望向夏高明,后者也向他看来,意味深长地笑了。
“如果真要和纪家结亲,比起一个外姓的白眼狼,换成我们夏家自己人上,不是更好吗?”
夏仪怔了怔,很快红着脸移开目光,像是害羞般深深低下了头。
但他的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开始上扬,心中更是陷入了狂喜。
终于。
终于!!
他费尽心思,处心积虑,在那么多人面前不遗余力地表现自己,终于让人发现了:比起徒有其表的安寻,他才是更适合成为纪家少夫人的最优选择。
虽然目前想到这一层的只有舅舅夏高明,但假以时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人开始考虑这个新方案,到那时,旧婚约的废除,不过就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和纪泽辞正大光明官宣的那一天,夏仪弯起眼睛,无声地笑了。
事情会进展如此顺利,真是意外之喜。他有预感,距离正式解除婚约的日子,大概已经不远了。
呵呵,不知那天到来时,他的那位好哥哥会多么惊慌失措,又会哭得多么凄惨呢?
***
夏高明他们离开后,夜幕很快降临,安寻打开树屋内的荧石灯,独自收拾好茶盏,又吃了些中午打包回来的点心,然后靠坐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出神。
当星洲的弦月升到中洲湖畔的正中心时,窗外沐浴着月光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白发白须,一身藏青色的长袖宽袍,袍角纹绣着象征族长身份的银线图腾。虽然年事已高,对方的步履依旧沉稳端然,安寻的身体一下就坐直了,胸口瞬间涌起一股名为“亲情”的温暖热意。
现今星族的族长,星洲名义上的总执事,他的外公,安浦和回来了。
第13章
安浦和推开栅栏,朝亮着灯光的树屋走来。
他刚要推开树屋的门,棕色木门已先一步被打开,露出一张微笑的少年脸庞。
“外公。”安寻发自内心地绽开笑容,水蓝色的眼眸像是洒入了温柔的月光,清冽柔软,“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呢。”
虽然下午在会场时,安寻已经远远见到了自己的外公,但公众场合的匆匆一瞥,肯定不如私下独处时的熟悉和安心。
安浦和进了屋,他望着笑意盈盈的少年,满腔的忧虑和焦心无处发泄,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本来是抽不出空的,但消息都传到我这边了,我怎么坐得住。”
安寻沉浸在与亲人重逢的喜悦中,连尾音都是快乐的:“嗯?什么消息?”
“你不满星珠的获利分配,不肯加入星河会,打算投奔别的势力。”安浦和皱起眉,严肃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外孙,“这是夏高明会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但我不敢相信,我必须要听你亲口解释€€€€寻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寻挑了挑眉,他知道夏高明他们咽不下这口气,肯定会把自己不愿入会的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星族的“叛徒”,但他没想到,夏高明的动作这么快,竟是连一个晚上都等不了,直接就跑去和外公告状。
“夏高明说的不完全对,不过实际也差不多。”安寻点点头,坦然承认。
“不满他们对星珠的垄断,是我不肯加入星河会的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全部。至于他说我打算投奔别的势力,这是完全的臆断和捏造,我并不打算投奔别的势力,离开星洲后,我会独自行动,这就是我的打算。”
“胡闹!”安浦和厉喝一声,胡子也剧烈地抖动起来。
“寻寻,是谁和你说了什么吗?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荒谬的想法?外面世道的凶险远超你的想象,落单意味着自取灭亡,只有抱团,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我们经历过无数次血泪教训后,探索出的唯一正道!”
老人深吸一口气,他语气严厉,字字句句都是最真挚的规劝:“寻寻,或许你认为,脱离星河会只是你个人的选择,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这种行为,无疑是开了一个很坏的头!”
“你应该也知道,星河会对星族的意义不仅仅是个普通的组织,它更是我们在外界建立起来的第二个‘家’,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团结一心,相互扶持,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发生内斗,制造分裂。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听着这些发自肺腑的劝诫,望着面前苦口婆心的老人,安寻的心头,无端升起一种怅然的悲哀。
这种悲哀,并非源于外公对自己的不理解,而是出于安寻对往事的扼腕。
曾经的他,和外公一样,无比笃信着星河会标榜的信念,坚信着星河会是可以依赖和信任的港湾,坚信着星河会将引领星族走上更美好更光明的道路,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安寻上辈子只在星河会待了两年,但他与星河会高层有过频繁接触,所以对星河会内部的隐秘和潜规则知道得不少。
他看的越多,听的越多,心中的彷徨与迷茫就越多。
他发现,星河会并不是他们宣扬的那样,处处为星族人考虑。比起星族的未来,星河会高层们更加看重的,是真金白银的现实利益。
安寻曾向夏仪和纪泽辞表达过自己的困惑,那两人异口同词地告诉他:这是外界社会公认的生存法则,在星河会足够强大之前,牺牲一些个人利益不可避免,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他应该学着遵从和接受。
安寻相信了他们。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敏感和不适,开始小心翼翼地去迎合那些人的要求,开始努力地去调整自己的心态,强迫自己“随大流”,避免显得异类。
可后来,安寻才明白€€€€
你只是想要变得合群,而他们,是想要你的命。
“外公,我们将星河会视为星族的第二家园。但他们呢?”安寻微微仰头,直视着安浦和的眼睛。
“那些掌管星河会的外乡人,他们到底是把我们当成了他们的家人,还是把我们当成供他们榨取利益的商品,你是否了解过呢?”
安浦和愣了一下,半晌才缓缓点头。
“你说的那种情况,我承认,的确存在。”
老人语气低沉,神情有些无奈。
“我知道,星河会和我们合作并非完全出于大义,他们也有自己的算盘,但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什么百分百完美的解决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让渡一些利益,让他们能更好的维护星族人的安全,我觉得这是可以接受的。”
安寻愣住了,他原以为外公对星河会的小动作是完全不知情的,现在看来,星族长老会的成员们并非完全蒙在鼓里,只是在权衡利弊之后,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寻寻,我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安浦和深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无论是星洲的资源,或是星族人的能力,借此获取到的财富只是身外之物,根本无关紧要。”
“他们越是对我们有所求,就越不敢让我们出什么意外,毕竟我们带来的利益越大,他们与我们绑定的就越深,从长远来看,这对星族的前途与安全,绝对是利大于弊的。”
有句老话,叫吃亏是福,安浦和就是这种思想的忠实践行者,而且星族人的物欲普遍极低,对大部分星族人来说,多付出一点没什么,何必斤斤计较,揪住不放呢?
对外公这种格外宽容的态度,如今的安寻当然无法认同。
“外公,你有没有想过,欲壑难填,如果星河会的胃口越变越大呢?”安寻摇摇头,“我知道,你们让渡利益是出于善意,是想要合作共赢,但在贪婪无度的豺狼眼里,他们根本不会知恩图报,只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若是哪天不如他们的意,他们说翻脸就翻脸,咱们有一丁点的反抗能力吗?”
“不会的。”安浦和立刻否认,“我和星河会的大部分高层都打过交道,他们为人都很正派,而且星河会的大会长就是你的父亲,他是从星洲出去的纯血种,有他坐镇,星河会绝对不会背叛我们。”
这样的表态并未出乎安寻的意料,星洲这个小社会太和平了,大家生活得也太安逸了,安稳的日子过久了,就会变得盲目乐观,以为岁月静好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哪怕是安浦和这样的领头人,都渐渐失去了居安思危的意识。
安寻不会因此责怪或看轻外公,毕竟曾经的自己也是如此:他全心全意慕恋着纪泽辞的时候,何尝想过对方会翻脸和背叛自己?现在星族和星河会的合作正值蜜月期,新婚燕尔的美满夫妇,怎么可能料想到日后劳燕分飞的绝情和残酷?
安寻没有急躁,他拉着外公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润喉,接着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一点点阐明利害。
“外公您也知道的,父亲已经很久没回过星洲了,他在外面的社会浸淫多年,思想观念早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指望靠一点血脉情分,就让他无条件维护星族,这其实并不现实。”
“现在星河会对我们有所求,他们对你这位族长的态度,自然是‘正派友善’的。星河会虽然大部分成员是星族人,但星河会的高层几乎全是外乡人,未被他们同化和认可的星族人,根本无法接近权力中心,在这种组织框架里,普通星族人的地位只会越来越边缘化,最终沦落为任外乡人差使的棋子和工具。”
“刚才外公你自己也说了,外面世道凶险,这种凶险,并不是源于环境,更多是难测的人心。那么,你怎么能断定,星河会高层的这些外乡人,就不属于‘世道凶险’中的那一部分?既然人心难测,我们完全可以假设一种可能:如果哪天星河会高层翻脸,以外面星族人的安全为要挟,让你们长老会交出星洲控制权,你们到底交还是不交呢?”
“如果交了,星洲将由外乡人彻底掌控,留在星洲的族人命运飘摇,前途未卜;如果不交,你们能眼睁睁看着外面的星族人被星河会肆意报复,甚至推进深渊,因此罹难吗?”
最后一句话落下,室内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安浦和许久说不出话,他震惊地望着安寻,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外孙般,将他重新打量了一遍,也因此看清了,少年眼底的凝重和坚毅。
安浦和明显感觉到,安寻和以前不同了。
这种不同,并不是外在的差异,而是一种更深刻的改变,近似于灵魂的进化和蜕变。
安浦和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这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奶娃娃已经长大,他不再是天真单纯的无知孩童,他已经有了独立的思考和洞见,是一个需要让自己慎重对待的成熟青年人了。
“你说的这些……的确不无道理。”安浦和沉吟片刻,主动问道。
“寻寻,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打算怎么做?”
第14章
“寻寻,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打算怎么做?”
“召回外面的族人,让所有人即刻返回星洲!”安寻毫不犹豫道,“就算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轨,我们在星洲也可以活得很好,既然如此,干脆就顺应保守派的呼声,恢复以前的传统,斩断和星河会的联系,让族人们重新……”
“不行!”安浦和斩钉截铁地打断,“这一点绝对不行!”
果然。
安浦和的这个反应完全坐实了安寻心底的猜测,他立刻追问。
“为什么?”安寻问。
“为什么明知外面凶险,还让年轻人分批离开星洲,前往自由联邦?”
“为什么发现星河会并不可靠,还是不能及时止损,中止与他们的合作?”
“外公,你们当初重新接纳父亲,同意他带领星河会入驻星洲,莫非是有什么苦衷吗?”
这份苦衷,是不是也和星洲,乃至星族人的“秘密”,息息相关?
安寻紧紧盯着外公的眼睛,生怕自己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安浦和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嗫嚅出一句。
“寻寻,你是否疑惑过,为什么包括我在内的长老会众人,从未前往过外界?”
安寻点点头,这件事他上辈子就问过外公,因为他很疑惑,为什么外公他们要将外界事务全部托付给星河会,而不是亲自去掌舵。
星族人的故乡情结很强,以长老会的威望,只要外公他们在外设立机构,外界的星族人自发地就会凝聚在他们身边,根本轮不到星河会横插一脚,但偏偏,外公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你还太小,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们不会做不利于星族的事,一切的决定和选择,都是为了我们星族人。”
安寻目光微黯。
上辈子外公也是这样回复他的,这样似是而非的回答,根本提供不了什么有用信息。
正当安寻以为这次的试探不会收获更多结果时,老人又缓缓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