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寻伸手在空间项链里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片淡青色的叶子,递给陆子青。
“我不知道我之后会在何处落脚,如果你想找我,就往叶片里注入精神力,我感应到之后,会想办法同你联系的。”
陆子青接过叶子,一眼认出:“这是共生草的叶片?”
共生草是星洲特产的一种神奇植物,所有叶片都是双生结构,它的特性是在一枚叶片里注入精神力,它对应的双生叶片就会发出淡绿色的荧光,这种效果哪怕摘下了叶片,将它们分散开来,依然可以奏效。
星族的孩童喜欢将共生草当做玩具玩耍,陆子青没想到安寻会另辟蹊径,将它当成了远程呼叫的工具。
“嗯,有事你就用这个联络我。”
这种联络手段虽然原始,却很保险,安寻本是打算等自己的发展初具规模,往星河会里安插棋子时再使用,但既然此时秦一凉和陆子青已经在立场上倾向于自己,他当然要把握住机会,提前往星河会里钉下一枚“钉子”。
不过安寻也明白,想让陆子青这枚钉子发挥作用,就必须让陆子青留在星河会的总部里,否则自己提前做的这些布局,只是无用功。
陆子青收好了叶片,冲安寻点点头:“行,那我先回去了,小凉不知道我出来,万一他醒来发现我不在房间里,一定会急哭的。”
安寻完全可以想象那个场景,忍不住笑了:“你特意来找我,比起你自己,更多是为了小凉吧?如果这次出头的人换成是你,你可能根本不会来找我,对吗?”
陆子青也笑了:“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出头。”
安寻:……嗯,明哲保身嘛,的确是这个人的风格。
陆子青转身朝外走去,安寻默不作声地看着,突然开口。
“子青,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凉。”
想起上辈子离奇调走的陆子青和莫名消失的秦一凉,安寻虽然不知内情,但以他对星河会那帮人的了解,这件事背后的真相肯定没那么简单。
“尽量不要让他落单,保护好他,陆子青,我知道你有这个实力。”
陆子青转过头,他不明白安寻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不过他没有追问,点了点头。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陆子青微微一顿,“你和飞源他们……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别莫名其妙就死了。”
安寻笑了:“当然。”
他目送着陆子青离开,直至再也听不到少年的脚步声,安寻微翘的嘴角才慢慢垂下,变成了面无表情。
他倒退几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用手背捂了捂眼睛。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初入炽红帝国的皇宫时,和那位陛下有过的一段对话。
€€€€你们这里的上古典籍,都很笃信轮回的存在,但如果真的存在轮回或转世重生,为什么没有人会记得自己的上一世?
€€€€如果真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掌控着轮回这种体系,它为什么不允许人们回想起自己的前世呢?
他记得那位陛下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人类很脆弱,根本承受不住记忆的沉重和庞杂。
€€€€“遗忘”从来都不是缺憾,而是那种无形力量的温柔与保护。
€€€€“记得”才是严酷的惩罚,而更可怕的惩罚……是周围人都已忘记了,唯有你还清醒地“记得”。
当时安寻只是似懂非懂,直至今日,他突然明悟和理解了这番话€€€€
背负着前世记忆的人,其实也背负了记忆中的痛苦和遗憾,若说刚重生时他只是想改变自己的未来,但渐渐的,他已经开始希望改变更多人的命运,那些曾经上演过的遗憾和悲剧,安寻并不忍心再目睹一遍。
可冰冷的现实是,他是如此的渺小和弱小。
他本就自顾不暇,又何谈为他人逆天改命,若他本性凉薄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过分心软的类型,如果有些事自己明明知晓结局却没能阻止,那种自责和愧疚,光是想一想,他就不寒而栗。
安寻发了许久的呆,突然惊觉自己正被负面情绪拖着往下沉,他连忙收敛心神,原地坐下,尝试让自己进入空性静心的冥想状态。
身为高敏感的治愈师,最忌讳让负面情绪入侵自己的精神识海,安寻微闭双目,很快稳固了心神,夹杂着负面情绪的杂思妄念一一被清理,他的精神识海很快重归宁静,宛如一汪平静澄澈的静湖。
滴答。
不知何处飘落下一枚落叶,落入心湖正中,荡起圈圈涟漪。
一叶一世界,周围景象瞬息万变,安寻只觉得眼前一亮,转瞬之间,他已处在另一方天地。
第28章
鼻端浮动着幽幽冷香, 安寻缓缓眨动眼睫,只觉自己仿若大梦一场,思维迟滞许久后, 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的视线茫然四顾,看到自己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卧床前, 床上躺卧着一位男子, 对方面目十分模糊,根本看不清具体样貌。
安寻依稀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好像上次……上次他也曾坐在这里,身边也有这位男子陪伴,那时两人还一起同窗赏景,闲话家常, 愉快惬意。
然而这次, 房内光线凄暗,窗扉紧闭,一种说不出的萧瑟寒意充斥着这间宽敞华美的寝室,痛苦、彷徨、悲伤、焦躁, 种种纠结而复杂的情绪裹挟着他的思绪,让安寻心乱如麻, 如鲠在喉。
额角传来轻微的抽痛, 他下意识去扶额,衣袖掀翻了放在腿上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是银针。
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银针从特质的针盒里洒落,安寻起初有些发怔, 不知它们是何物, 半晌才慢慢想起,这是用来行医的器具。
具体来说, 这是炽红帝国特有的行医器具,安寻作为自由联邦的治愈师,根本用不到这种东西,但现在情况特殊,床上的人已经命悬一线,病入膏肓,星族的精神力无法注入对方萎缩坍塌的精神识海,安寻只能临时抱佛脚,自学了这种帝国古法,以气入针,以针为引,将自己的力量一点点灌注进对方的气脉,强行为其续命。
落针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他们推开门扉,见到坐在床前的安寻,不由大惊失色。
“王妃殿下!”
“殿下您怎么又偷偷过来了?太医说过您要卧床安歇,不能再透支精神力的!”
“再这样下去,您自己的身体也会撑不住的!”
额角的抽痛越来越强烈,这明显是反复透支精神力的后遗症,安寻痛苦地按住额角,但他没有听从这些人的劝告,只是摇头。
“别担心,我好得很。”他望向床上的男人,声音疲惫沙哑,语气却格外坚定。
“我可是星族人,放眼整个蓝星大陆,没什么疑难病灶是我们星族人治不了的,你们炽红帝国的法子不奏效,不代表我们星族的方法就行不通,再给我点时间……就让我再试一次吧,再试试看,好不好?”
屋内安静下来,其他人不再说话,但都红了眼圈,还有偷偷抹眼泪的。
消沉抑郁的气氛中,又有人推门进来,对方一进门就跪了下来,支吾半天都没说出完整的话。
“怎么了?”安寻问道,极度的疲惫让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又出什么事了?”
那人低着头,语气十分迟疑,甚至是小心翼翼:“王妃大人,那位殿下……他、他又来了。”
虽然未提及姓名,在场众人全都变了脸色,显然是猜到了来者是谁,坐在床前的安寻也心中一沉,他盯着那位头都不敢抬的仆人,良久才吐出一句。
“是穆弃?”
“是。”那位仆人声如蚊€€,像是担心语气重了一些,就会深深刺痛到这位主人,“就是……就是穆弃殿下,他拿了皇后殿下的令牌,守卫不敢拦他,他说一定要见您……”
“不见。”
安寻毫不犹豫地打断,因为强烈的愤怒,他的手都开始颤抖,“岂有此理……过去二十多年一直不闻不问,现在阿迁性命垂危,他这个哥哥倒是来得勤快,几次三番,纠缠不休,这人到底是什么居心!”
“但穆弃殿下说……”
“让他滚!”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太过愤怒,安寻此时头疼欲裂,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他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这个混账……如果他再像前几次那样,赖着不走,你就替我质问他:问他是不是忘了,当初就是他一意孤行,强闯我们迁安殿,才害得阿迁一病不起的!他害自己亲弟弟险些丧命,不仅不知悔改,还三番两次上门,搅得我们日夜不宁,甚至闹出那种风言风语,现在他还有脸来见我?他到底怎么想的?他又怎么敢的!”
说到最后,安寻气急攻心,不仅头痛欲裂,心口也绞痛起来,突然,他喉头一痒,张嘴吐出一大口殷红的血。
“王妃殿下!”
在场众人全都慌了,惊叫着来扶他,安寻本想说自己没事,但他发现自己竟完全说不出话,四肢也沉重得抬不起来,视野里的一切渐渐昏黄,直至,如遮上一层幕布般,彻底黑了下去。
…………
……
铛€€€€
铛€€€€铛€€€€
沉重悠长的钟声响起。
一下又一下。
一声又一声。
安寻缓缓睁开眼睛,他躺在一张床上,虚弱得完全无法动弹,只能凝视着上方的白色幔帐,听着来自远处的钟声。
铛€€€€铛€€€€
这是丧钟的钟声。
绵长而遥远,沉厚而荒凉,宛如宿命的呼唤,又像是死神的号角。
丧钟,在为谁而鸣?
心底像是突然塌掉了一块,又像是终于尘埃落定,安寻怔怔地躺在那里,眼底慢慢溢出了泪水。
他知道,丧钟是在为谁而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钟声终于不再响起,久到脸上的泪水渐渐干涸,安寻听到脚步声传来,有人停在他的床前,彼此只隔着一道纯白的幔帐。
“穆迁寿数已尽,这就是他的命,谁都改变不了的。”
那人的嗓音磁性醇厚,安寻认得这个声音€€€€来者是穆弃,是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穆迁的孪生哥哥。
安寻一度十分痛恨此人,想起对方就万分厌恶,可此时此刻,就像是绷得过紧的弹簧在崩坏后再无弹力,安寻突然丧失了痛恨的能力,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喃喃自语。
“……你们炽红帝国向来笃信天命,但所谓的天命,真的存在吗?”
“如果天命存在,你们国师说过我是他的命定之人,亦是救他的唯一希望,为什么我想尽了办法,拼尽了全力,依然没能救得了他,没有改变他的命运?”
“如果天命不存在,你们炽红帝国为何要迷信那位国师的预言,不远万里去星河会提亲,甚至强拆了我原本的婚约,强逼着我背井离乡,入赘到这深宫里来?”
“如果阿迁的命运是耗尽寿数,病逝而亡,那我呢?我的命运就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要在这异国他乡的皇宫里孤苦伶仃,守寡老死吗?”
他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到最后,已声如蚊呐,兀自低语。
“倘若……倘若一切可以重来,倘若还有下辈子……我绝不会听任摆布,我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强大起来,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是个被用废的棋子,窘迫难堪,朝不保夕……”
“不会的。”幔帐外的人突然抬高了声音,安寻这才发现男人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浑厚沉稳,变得喑哑而苦涩,像是每个字都化为了刀片,划着他的喉咙才艰难吐出来。
“不会的……你不会朝不保夕,也不会再身不由己。”那人不断重复着,“安寻,是我……是我们对不起你,穆迁死后,你已是自由身了,你不用再留在这里,你可以重返自由联邦,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安寻凉凉地笑了:“是吗?你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凭什么能越过皇权祖制,替你的父皇母后,决定我这个丧偶弟夫的未来?”
这段时期的人生巨变,让安寻已经明白了世态炎凉的残酷,他早已不复初入皇宫的天真烂漫,再加上对穆弃的不喜,他越说越尖刻,甚至是毫不客气地直戳人伤疤。
“就凭你自诩清高,从不参与朝堂权争,活在自己安稳舒适区的‘志向与魄力’吗?还是凭你天生好命,仗着皇后殿下的溺爱与庇护,就以为事事可遂你心,只要三言两句就能决定别人的前程命运?”
“可笑。真是可笑。”安寻恨声道,“倘若我是你,绝不会自不量力地随便许诺,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你以为你是一言九鼎的炽红陛下吗?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不,我只觉得你幼稚可笑,盲目自大,根本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